“柳府全府算得上是因我而亡。許意我是一個罪人……”
宋許意垂下眼,眼裡像是突然間進了沙子,無比心疼著幼時的顧如昱。
她其實已經猜到了顧如昱的身份卻沒想過她會直接跟自己坦白。那些飽含著陰謀詭計的沉重經曆、那些碾碎在骨血之中的仇恨血淚經由當事人之口,就這般看似輕描淡寫、其實重若千鈞地攤開在了宋許意麵前——
和之前宋許意猜測的那樣縱然顧如昱話裡沒有言明但宋許意並不是貪圖享樂、沒有任何政治敏感度的原身,顧如昱說朝廷之中有人因為忌憚柳家、故意和外寇勾結才導致了柳家的覆滅除了用不光彩的手段奪取了皇位的鄭業,朝廷中再沒人會忌憚柳家到不惜引賊入室的地步。
宋許意想過皇帝昏聵卻沒想過皇帝居然昏聵到和外寇勾結,為了一己私欲害死那麼多人!
經曆這麼多個世界,宋許意覺得自己已經很擅長開解人,然而看著眼前布滿了密密麻麻名字的墓碑,想起當年滿府皆亡的慘狀宋許意忽然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麼。
不知道怎麼開口,也知道顧如昱可能沒指望自己能說什麼,宋許意望了顧如昱一眼沉默地蹲了下來,幫著顧如昱一起開始拔草。
“其實你剛出生的時候我見過你”一如宋許意所料顧如昱很快便收拾好了情緒抬頭望向宋許意輕聲開口:“那場大火之後世間再無柳如玉我孤身一人宛若喪家之犬一般東躲西藏宋伯伯偷偷收留了我一段時日。他請人教導我本領,將柳家暗中的力量全部交到了我手上……”
“我那時候整日惶惑,不知未來會通往何處,夜夜不能寐,夢中不斷出現連綿的火光。我整日整日用藥調理喝各種苦藥,卻收效甚微。”顧如昱看了一眼宋許意,似是斟酌著詞藻:“你那時候皺巴巴的,肌膚像是起了褶子,沒長眉毛,通體通紅,哭起來吵得嚇人……”
“我當時就在想,宋伯伯和宋伯母皆容貌不俗,怎麼生了這麼一個……醜、醜得彆致的小東西?”
宋許意攥緊了手中的草,麵無表情地抬頭望了顧如昱一眼。
原本剛開始還對顧如昱充滿了心疼,然而聽著她此時一本正經的話,宋許意隻想將拔下的草塞進她的嘴裡!
“然而那時候你實在是太小了,我碰一碰你都怕弄疼了你,”顧如昱並沒有察覺到宋許意的情緒,仍然沉湎在往事裡繼續開口,唇角不自覺勾起了些微的弧度:“當時戰事在即,宋伯母整日忙碌,難免忽略了你,我聽到你哭得嚇人,就時常不耐煩地跑去看你,每日精疲力竭地哄著你不要哭,最後竟是難得的一夜無夢——”
“後來,”顧如昱的聲音又沉寂了下來:“宋家一家也遭遇了不測,你進宮成為了公主。再次見你的時候我是有些厭惡你的,你已經被皇帝養廢了,眼睛裡似乎隻看到了富貴榮華,一點也不像是一個宋家人……”
“直到你提出說要外出尋找鄭漣,一路跟你接觸下來,我忍不住便被你吸引,才發現或許一直以來你也是在偽裝——”
“許意,我沒有騙你,我是真的心悅你。”顧如昱抬起眼:“或許你不知道,柳宋兩家一向關係極好,你我的父輩約好子孫後代們世世代代結交,或是夫妻,或是姐妹兄弟。”
“但我不願和你成為姐妹——”
宋許意對上顧如昱的眼,顧如昱眼眸黢黑,恍惚間宋許意感覺像是墜入了一個深潭,怎麼也移不開眼,顧如昱似乎還想說什麼,然而此時一騎從山下焦急地奔跑上來……
聽到對方呼喊著“大人”的聲音,宋許意這才如夢初醒,紅著臉移開視線,看到對方站在顧如昱麵前臉上欲言又止的模樣,知情識趣地避讓到了旁邊。
宋許意避讓開了距離,係統卻仍在同步傳聲那邊的對話。
“那個下屬告訴了反派說皇帝丹藥裡已經加入了安眠的藥,皇帝身旁的近侍已經換成了他們的人,說今天晚上就是殺死皇帝嫁禍給門閥的最佳時機,讓反派早些入宮準備……”
宋許意一愣,沒想到顧如昱的行動居然這般迅速,忍不住抬眼望向了顧如昱。
幾十米之外,聽了下屬的話之後,顧如昱拔下了墳堆上最後幾根草,隨即將拔下的草清理乾淨走到墳前,重重地磕了好幾個響頭。
係統又一次轉播了顧如昱的話。
“父王,您知道的,女兒一向不孝,如今我又強迫了許意妹妹,想必您泉下有知,必然會破口大罵女兒。然不孝女心意已定,這輩子都會纏著許意妹妹,就算許意妹妹這一個月之後仍然沒有心悅我、甚至畏懼我、嫌棄我,就算許意妹妹這一輩子都不喜歡女子,女兒也要留在她的身邊——”
“有一件事還想告訴您:女兒原本打算將這世上該死的人都殺光之後便過來見您,但如今女兒戀慕上了許意妹妹,許意妹妹不喜殺戮,心地仁善,女兒妄想著跟她共度年華,便決議和她一起慢慢重建一個不那麼肮臟的世道,女兒隻能又一次食言,幾十年後再來領會您的訓誡。”
“今日女兒先去殺了那狗皇帝為您報仇,剩下的,等女兒百年之後再來向您告罪……”
……
聽到這裡,宋許意還沒反應,係統!卻是又一次破口大罵:“混賬反派!說好的一個月,這個心機女人居然想要一輩子纏上你……”
宋許意卻有些恍惚:劇情梗概寫到了男女主的死亡便戛然而止,並沒有寫到顧如昱的結局,然而依照顧如昱的話,很可能顧如昱之後會在一片瘡痍的荷國上建立一個新的秩序,如若忽略掉這個過程之中百姓傷亡的話,這確實也是一種能將荷國迅速引上正軌的方式。
而更讓宋許意在意的是顧如昱之後的話,顧如昱這一生原本並沒有想要活太久……
她這一輩子,究竟有沒有為她自己活過?
……
宋許意一瞬間無比唏噓,卻又覺得毫不意外。而一直怒罵著顧如昱的係統的聲音卻忽然變得有些支吾。
宋許意看著那下屬和顧如昱的交談,主動詢問出聲:“他們現在在說什麼?”
“沒、沒什麼,”係統乾咳了一聲:“就說一些他們之後的部署和安排,我覺得反正咱們也沒有辦法介入,便也沒有仔細聽……”
宋許意沒再追問,而那端的顧如昱和下屬也停止了交談,顧如昱大踏步走到了宋許意麵前,用力抱了宋許意一下,宋許意還沒反應過來,顧如昱已經翻身上馬,朝著京城的方向趕去——
宋許意望著顧如昱下山的背影,終究還是忍不住擔憂地喊出了聲:“保護好自己,我等你回來!”
顧如昱一愣,隨即轉頭望著宋許意露出了一個笑,揮了揮手。
宋許意從沒見到顧如昱笑得這麼開心燦爛過,她似乎丟下了所有的陰霾,整個人看起來甚至比她身後的夕陽還要美好。宋許意的心在這一刹那重重跳動了一下,而顧如昱已經轉身再次啟程,很快便再也看不見她的背影……
係統看著眼前的情況,眼神複雜地抱起了爪子——
係統其實聽清楚了顧如昱和下屬的對話。
下屬詢問顧如昱,問顧如昱今晚是不是也該帶著宋許意進宮去,畢竟皇帝也是害死宋家一家人的罪魁禍首。
顧如昱卻拒絕了下屬,並且讓下屬交待所有知情人瞞住許意,不要讓許意知道是皇帝害死了宋家一家人的消息。
她說——
“世上已經死了一個柳如玉,不應當再死去一個宋許意。”
原身畢竟在皇宮裡長大,如若知道了真相,恩情和仇恨宛若絲線纏繞在一起難以分開,顧如昱不舍得讓宋許意麵對這般艱難的抉擇。
顧如昱明明知道,一旦宋許意知道了是皇帝害死了宋家全族的真相,兩人同仇敵愾,會更方便顧如昱對宋許意的追求,但顧如昱獨自扛下了所有,拒絕了這個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