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問好,在場三人聽到的全然不是一個重點。
時年大約是最沒有心理負擔的,她甚至還在想著這位新出現的年輕人,起碼從名字上來說比王小石聽起來有品位一點。
但另外兩人——
神針婆婆歎了口氣。
小寒山,報地獄寺,紅袖神尼,這便是蘇夢枕報上來的家門。
紅袖神尼出身蜀中唐門,出家之前的閨名該叫做唐見青,就社交的圈子而言,她結交的是金風細雨樓樓主蘇遮幕、嶺南老字號溫家溫晚,江南霹靂堂雷門雷滿堂,妙手班家班搬辦,神針婆婆則結交的則是自在門那幾位,其實圈子是不重合的。
可江湖上能闖出名頭的女豪傑本就不多,彼此相互欽佩從而結識實在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再遞個拜貼便也相熟了。
然而好景不長,唐見青當年與六分半堂堂主雷震雷一場戀愛告終,失意之下遁入空門,織女她自己與天/衣居士的一番糾葛最後也沒得到個好下場,便也沒了聯係。
兩人一個於小寒山,一個於神針門開宗立派,倒也算是意外發展,不枉此生。
眼前這位病氣過重的年輕人自稱姓蘇,若還猜不出他的來頭,神針婆婆就白在江湖上混這些年了,這恐怕正是蘇遮幕的獨子。
王小石也忍不住想歎氣了。
“拜訪織女前輩”這六個字說的明明白白,神針婆婆顯然也沒有反駁的意思,也就意味著他的稱呼並沒有出錯。
可按照師父的描述,織女前輩至多也不過四十出頭而已,但現在在麵前的神針婆婆,卻儼然是個六七十歲的樣貌。
王小石江湖經驗不足,並不代表他分不出彆人有沒有易容。
這種明明找到了人,卻不知道還應不應該開口的情況,實在讓他這個今年也不過才十五歲的人感覺相當難辦。
他尋思著自己是不是應該說兩句俏皮話讓氣氛活躍點,然而打破僵局的卻是蘇夢枕——
他突然掩唇重重地咳嗽了起來。
時年的醫術至多讓她在行走江湖的時候分辨分辨毒藥傷藥,算是雜學裡摸了個底,卻也聽得出來,他這驟然發作的咳疾絕不可能隻是因為這冬雪天氣受寒而已。
他咳得很重,恐怕是經年累月的痼疾。
原本就因病氣顯得瘦削的臉,因為這劇烈的咳嗽,那層單薄的肌肉仿佛是在抽搐,太陽穴位置的起伏牽動著臉上的青筋跳動,連帶著握著手中白帕的手指也在痙攣,讓人幾乎懷疑他會不會直接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但在咳嗽止息的時候,黑衣大氅沉重,也能看出他把脊背挺得筆直,眼神也依舊孤傲清明。
隻是臉色看起來又蒼白了些。
“進來坐吧。”神針婆婆看他這個樣子都不敢讓他再在雪地上站。
雖然聽聞當年蘇家受“天下第六手”所害,這孩子尚在繈褓之中被十五上人搶了出來,仍舊是中了一掌,但沒想到人是活了下來,卻是個這樣的狀態。
“叨擾了。”
進了神針門的會客廳,蘇夢枕也沒把那件外披脫下來,落座後他不動聲色地朝著王小石那造型奇怪的武器看了眼。
這兩個年紀比他小的訪客,一個已經展現出了精妙絕倫的身法和罕見的模仿天分悟性,另一個內功造詣尚在那個女孩子之上,想來也不是什麼簡單的角色。
不知道是不是惦記著京裡的情況,遇到這樣的少年俊才,他不自覺地先注意了起來。
“我跟你師父也有十幾二十年未見了,她身體可好?”神針婆婆問道。
蘇夢枕的表情柔和下來了兩分,“師父身體尚好,我出山後有小師妹跟在師父身邊修習,也不至於寂寞。師叔近來也登門了一趟,陪師父手談了幾局。”
像是怕自己這話中有缺漏,他又解釋道,“師父收的小師妹是……”
“我知道。洛陽王溫晚的女兒。”神針婆婆打斷了他的話。
她如何不知道。
她和天/衣居士的兒子許天/衣此時正在溫晚溫嵩陽的手下,既是溫晚看好當做未來的得力乾將培養的,又算是他的親傳弟子。
溫晚將小女兒送到交好的紅袖神尼那兒學藝,在許天/衣寄回來的信中有所提及,其實不需要蘇夢枕多加解釋。
但時年不一樣,她對此地江湖局勢的了解,僅限於臨時打聽的關於神針門的一點消息。
此時神針婆婆自覺跟蘇夢枕的談話不過是閒談兩句,沒避諱著他們,正好讓她豎著耳朵,將他們話中的信息一字不落地記下來。
假若她隻是想安全度過這一年,那她大可以裝成個沒什麼本事的書生樵夫小販,一邊遊曆山水一邊記錄風土人情,以她帶來的財富甚至可以找個僻靜的角落添置一座宅院,但她一落地便先奔著神針門來了,顯然不是那樣的打算。
或許她骨子裡的冒險精神便是一團引而不發的熾火,否則她當時也大可不必為了高亞男一句話遠赴大漠。
“正是。”蘇夢枕頷首應道,“此番入京前,師父讓我先去洛陽一趟拜謁洛陽王,念及織女前輩,便讓我順路走一趟,看看有無口信需要捎帶。京城近來有亂象,好在洛陽局勢穩定,前輩倒不必有所憂慮。”
神針婆婆的表情變了變,最終卻還是搖了搖頭,“小兒天/衣學藝未精,倘若遇上隻叫他少摻和些事便也罷了,前些日子該送去洛陽的都已經托人帶去了,恐怕你這算是白跑一趟了。”
怎麼會是白跑呢。
蘇夢枕心細如塵,自然注意到了被神針婆婆說是一對姐弟,實則在他看來未必如此的兩人在此時的反應。
王小石在聽到“小兒天/衣”這四個字的時候,說不上來是糾結還是頭疼的表情,仿佛神針婆婆有個兒子是一件讓他覺得難以接受的事情,他年紀尚小還沒學會將自己的情緒隱藏起來,便讓他看出了端倪。
什麼樣的人會在意這一點,實則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
而又是什麼樣的環境會養出那小姑娘這樣的性格。
她看起來坐姿閒散,更是一隻手托著側臉,乍看之下對他們的談話內容不感興趣,眼神裡卻還有幾分興味。而這樣的一個姿勢本該讓人覺得稍顯放曠,卻未改她身上的貴氣,明顯出身不低。
在聽到他說京城有亂象之時卻眼神微動,偶有些許茫然。
她這可不像是與京中勢力有關的樣子,簡直像是個求知好學之人。
存了點拉攏之心的蘇夢枕順水推舟又補了一句,“師父還說,此番京城勢力洗牌之中,按她收到的消息,自在門元限也已有所動,六分半堂與迷天七聖盟之間的矛盾,倘若加上自在門內鬥恐怕牽扯極多,不管織女前輩是否有心關注,都請小心。”
“替我多謝你師父。”神針婆婆隻是怔愣了一下便恢複了常態。
要說小心,恐怕眼前這位年輕人才是最該小心的。
按照天/衣寄回來的信中所說,金風細雨樓現任樓主蘇遮幕的身體越發不太好了。
在時局混亂中,原本就建立時間比六分半堂和迷天七聖盟晚的金風細雨樓,在這種江湖與朝堂勾連的環境下,是保全自己還是在兩虎相鬥中瓜分一杯羹,掌權者的決策無疑相當重要。
父業子繼,由年輕人在此時局麵上打拚,原本是個不錯的選擇,可惜,蘇遮幕的繼承人看起來並沒有一具足夠健康的身體。
“另外還有一事師父請在下麻煩前輩。”蘇夢枕像是全然沒有注意到神針婆婆對他投過來的隱晦的同情目光,又調轉了話題。
“你說吧。”
“師父想請前輩指點晚輩兩招。”
這話放在彆人這裡出口便是失禮,但放在神針婆婆這裡卻沒這麼難開口。
她的怒劍狂花針法本就是有些源自刀劍的靈感,小挑花指更是劍訣,二十餘年前與紅袖神尼交好之時,曾有得到對方的指點吸取靈感,現下她的弟子上門請教,不過是江湖中慣常有的還個人情而已。
“不知你的武器是?”神針婆婆話還未說完,便已看到眼前的青年從袖中取出了一把短刀。
那正是紅袖神尼成名之時所用的武器紅袖刀。
能出山出師,想必蘇夢枕所學的,也便是紅袖刀法。
為什麼請她指教兩招也不必問了,神針婆婆有與紅袖刀交手過的經驗,自然不會對紅袖刀法一無所知。
“紅袖刀……”王小石小聲念了句。
血河紅袖,不應挽留。
血河神劍在方巨俠手中,紅袖刀曾是紅袖神尼的佩刀,不應魔刀在六分半堂的雷損手裡,挽留神劍正是昔日天/衣居士的兵刃。
這四把武器到底是如何傳出的並稱齊名已經不得而知了,甚至這四人當中有在京城名利圈裡沉浮的,有隱居山林的,而現在也已經有兩把武器有了新的主人,另外兩把武器,一把眼見也快被方巨俠傳給自己的義子了,另一把倒是有在雷堂主手裡愈發發揚光大的架勢。
時年不如王小石知道得多,但飛刀是刀,短刀也是刀,用刀之人見到了一把好武器總歸是會見獵心喜的。
這青年的長相算不上出彩,唯獨一雙眼睛讓人印象深刻,這把刀卻誠然可以算得上是她見過的最美的一把刀。
緋紅色的刀身顏色過渡到刀鋒的位置,隻剩下一抹幾近於透明的顏色,刀背那一抹在刀鋒琉璃色的對比下,愈發顯得緋紅的脊骨,於刀彎處收束成纖腰。
這一抹剔血之色,甚至比踏雪尋梅所見更有種動人心魄的烈豔,完全可以想象,倘若刀身染血,會是何等的風情。
她摸了摸袖籠裡的飛刀,有了點模糊的想法。
說起來這把刀的輪廓委實眼熟,她在選擇來此地之前看到的那刀箭剪影中的刀,正是眼前的這把紅袖刀。
能被此方世界認定為一個特征的,想來並不是什麼普通人。
她想著事情卻忽然被神針婆婆拍了拍肩膀,“有沒有興趣一觀?”
時年也不矯情,仰頭應道,“婆婆和蘇公子若不介意,自然有興趣。”
織女實在很喜歡這小姑娘的性格。
聰敏機智,不扭捏。
若不是看出她已有師承,定然是要想想辦法將人收到門下的。誰不想有個悟性極佳,性情大方,此時眸光璨然,儼然精誠於武道的徒弟呢?
可惜她隻是順路經過,頂多是此時觀戰之後隨口指教一番。
蘇夢枕也並不在意這次交戰被外人所見,即便這兩個觀戰的一個是直到此時也還沒露出過師門底蘊的少年,另一個則是飛刀天資絕高隻是暫時未成章法的少女。
他自有屬於自己的一份傲氣,自信紅袖刀法在他手中使出來,與他陰寒體質陰柔內勁恰恰是相得益彰。
倘若當真會在這樣的情形下被人學去,天下有過目不忘的人不知有幾人,等進了京城還得時刻提防不敢出手,他又如何有這樣的信心從父親手中接管下重任。
首腦的武器可以不常出鞘,卻定然不能畏首畏尾。
於是等蘇夢枕與神針婆婆在此前時年與神針門弟子交手的院落站定的時候,他身上那種看起來病入膏肓,本該是帶著幾分弱勢的模樣已然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刀在手便已有氣勢迫人之態。
時年覺得自己仿佛聽見了他手中的刀在發出輕鳴。
極薄的刀身像是還映照著一層雪地上的螢光,紅色被衝淡了三分,可在他動起來的時候,紅袖刀隨人而動,她居然一時不知道除了淒豔之外應該用什麼詞來形容。
雪粒子依然在從空中落下,甚至還有不知道從哪兒飄過來的枯葉。
想來應該是山中枯枝上殘存的那麼一兩片在北風的卷挾下落到了交戰的場地之中。
刀鋒劃過豔紅如電的弧度,明明是極其婉約極其輕盈的來勢,卻一刀劈開了碎雪黃葉,一刀亂紅宛如黃昏細雨飛濺,刀未離手,已有迷蹤似夢之感。
而神針婆婆,在這樣的刀光襲來之時,不緊不慢地抖出了她的飛針。
彆人的針是進攻的武器,她的針卻是一張網。
一張一層層阻斷飛刀的天羅地網。
一方淩厲另一方便先拿出了守勢。
可織女的神針亂繡法比之她的弟子精妙了不知道多少倍。
時年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她覺得自己看到的並不是一個外貌上已經是花甲之年的婆婆,她的指尖柔得像是拈著一朵、但凡稍用一點力便會破碎的花,她的手臂靈巧折曲得像是個妙齡少女的手。
有那麼一個瞬間,時年覺得自己可能分辨不清自己看到的到底是神針婆婆還是她的針。
“原來這就是怒劍狂花針法……”王小石感慨道。
他從師父的口中聽到的是這套針法的進攻性,可神針婆婆此時怒劍的劍氣交織,像是一張無懈可擊的屏障將人一步步卷入其中,可並非沒有利器在其中的,雪落在針尖上便被灌注其中的真氣融化,那分明又是一把劍。
紅袖刀很美,穿雲飛針也很美。
這兩種像是在比較誰更柔中帶煞的武器終究還是相碰在了一起。
時年在觀戰的位置都忍不住為這兩人所感染,握緊了飛刀刀柄。
眼前兩人的武功都勝過她,刀光輕紅針芒翻雪,在這樣的交鋒中她其實是來不及去記住對方的一招一式的,她能記住的,隻有在紅袖短刀意圖破開對麵的禁錮時候的決然,和飛針細線纏綿悱惻鎖死了最後的餘地。
比起這兩人,她現下還差了點火候。
“你覺得誰會贏?”王小石問了句。
“勝負已分了。”她小聲回答道。
確實是已經分了。
其實還沒到一方的武器抵住另一方要害的程度,但神針婆婆率先收了針。
再打下去沒有這個必要,在跟這位老朋友的徒弟交手的時候,她很清晰地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蘇夢枕確實是個在用刀上不折不扣的天才。
可惜一則他還差了點積累,二則他的內功進境縱然在同輩中可以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奈何他的病也是夠拔群的,內功有一部分用來壓製病體,又是在請教而非可以放手一搏的場麵下,他天然就少了幾分勝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