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夢枕突然覺得, 他和時年離開黃樓之前的聽到吳其榮所說的,樓主和副樓主在招募人手的話術上相似,恐怕還說的少了。
他是個慣來說一不二的人, 因此在招攬王小石的時候也有種理所應當的口吻,而時年現在朝著他伸出手來的時候, 也同樣有種說不上來的理直氣壯。
但這種心態又絕非是她已篤定了他不會拒絕, 而分明是就算他不給這個信物,在必要的時候她也會直接動手的。
反正等到她這個副樓主的位置坐穩了之後,她自然有辦法讓彆人聽她的。
這麼看起來她現在這個霸道地伸手討要的樣子倒是有點可愛, 因為這本就是一個對她而言無所謂結果的問話。
但他想把這件東西給她。
他們兩個此時正好走過的,是樓中那棵代表著金風細雨樓萬世不墜的樹下。
當然這世上並無哪一方勢力是能做到萬世不墜的。
於他而言, 他也頂多做到在自己沒有這個精力再行使樓主的權力之前, 替金風細雨樓找到一個有行動力和決斷力,又能繼承他和父親的處世之道的人。
但不管怎麼說, 這是當年的老樓主蘇遮幕在此地種下的樹, 也是蘇夢枕在這金風細雨樓中最喜歡的一棵樹。
一來從玉峰塔上望下去正好可以看見這棵樹的樹冠,二來,這樹乾的斑駁枯枝之間生長出了一段完全脫胎於那截枯木的新枝,此刻春意漸入汴京,已經在上麵長出了新綠。
他雖不知道時年所說的醫治到底有幾分把握,畢竟他也隻體驗過在她的內勁強勢闖入的時候帶來的並非根治祓除的效果,但這棵樹多少是個好彩頭, 尤其是當他心有牽掛的時候, 也就格外希望這個好彩頭能在他這沉屙病體上有所體現。
現在搖曳的月影從枝頭的新芽上擦過這才落到了她的手心,除了那一片皎然之外, 零碎交錯的樹枝剪影也在那裡拚接成型, 看上去就像是一座編織在手心上的巢穴。
他解下了腰間的玉佩, 將這塊看起來圖紋有些模糊的玉佩放在了時年的掌心。
這塊玉佩其實看起來不如時年之前持有的那塊金風細雨樓的代表來得精致。
可蘇夢枕將這塊玉佩交到她的手上之時,有種慎之又慎的意味,讓她甚至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說話說的太快了,也看起來太像是個要打劫的人,這才讓蘇夢枕毫不猶豫地把身上的什麼家傳寶玉給送了出來。
“這應該不是什麼傳男不傳女,什麼代表蘇家後人的身份之類的玉佩?”時年有些遲疑地開口問道。
蘇夢枕灑然一笑,那張本在與王小石和吳其榮的對話時候顯得有些冷峻的臉,也不知道是不是月色太過柔和,顯出了一種凝結在眉眼間的溫和,“當然不是。”
他回答得很果斷,讓時年暫時打消了疑惑,打算等明天去找楊無邪問問看。
時年剛將玉佩妥帖地在袖中收起來,忽然聽到蘇夢枕用平靜的語氣繼續說道:“你若當真想要在樓中能有更高的指揮權,恐怕這宣告副樓主位置的場地還得換一換。”
他怎麼好像還緊跟著借題發揮了……
時年有些茫然地問道:“你是說放在紅樓的跨海飛天堂?”
人人都知道紅樓在樓中要比黃樓重要,二者其實都可以待客,但裡麵藏匿了許多更加重要的資料和武力部署的紅樓,自然是要比聲色歌舞,酒肉宴飲的黃樓重要的多的。
看蘇夢枕臉上露出了幾分默認,時年不由笑道,“這又有些過猶不及了。你我都知道,這一出金風細雨樓中副樓主繼任的消息,隻是為了向有些人傳遞一個信號罷了,隻要在樓內這是個被承認下來的事情,就算隻是在山前平地上來個祭天祭地歃血為盟,都足夠具有信服力。”
“而倘若你將這事放在跨海飛天堂,屆時你發了邀請的勢必會來,就連你不曾邀請過的人也大有可能會來到此地,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總歸是要趁機給你蘇大樓主送一份厚禮。”
蘇夢枕了然地彎了彎唇角,“這倒也是,那種情況下,禮物到底是送給你的還是送給我的。彼此都心知肚明,這反而不利於我們在扳倒蔡京之時保持自身中正的立場。”
所以,讓吳其榮提前布置黃樓就已經足夠了。
有他在,有她為金風細雨樓做出的貢獻和她本身的本事在,樓中絕不會對她接手副樓主的位置有任何異樣的聲音。
這便是並不需要多說的默契。
當然,還有些人本就不會對此有任何的想法,比起蘇夢枕,他們甚至跟時年的關係要更好一些。
比如說吳其榮,再比如說王小石。
他既然打算接受蘇夢枕的招攬,對於對方派給他的第一個任務,他也沒有任何拖延的意思。
他第二日的一大早便已經整理好了行囊準備出發,打算瞞著溫柔行動,免得她突然說什麼自己也要跟著去。
自己當然可以以執行公務為理由義正詞嚴地拒絕她,但她這種脾性實在是很難說會不會自主地勾上來,還不如趁早離開。
等她醒來,自己已經走得遠了,她也就自然會打消這種跟來攪和的心思。
金風細雨樓中有趣的事有趣的人並不隻他一個,溫大小姐會自己找樂子的。
然而他沒想到,他確實是避讓開了溫柔的盯梢,卻沒能避開時年在天泉山腳的蹲守。
“時……副樓主。”王小石飛快改了口。
時年擺了擺手,示意他並不需要稱呼得這麼莊重。“我來是同你說幾句話。”
“你會選擇加入金風細雨樓一點兒也不奇怪,當年你好不容易有機會遠離師門出來走走,想的居然是要如何替你師父和織女前輩之間開解誤會,讓你將武器藏匿起來你也照做我就知道,你是個本性純善之人。”
“所以當你從楊總管口中得知,金風細雨樓這個京城裡的第一大幫會,居然嚴令禁止任何嫖賭盜劫的行為,更是在對抗外敵上,曾有糾結天下義士之舉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加入。”
“雖然後者其實是老樓主在位時期的事情,大哥上位後更多的還是謀求與朝廷在抗擊外賊上達成統一的協定,借助朝廷的兵力和江湖高手的獨勇,形成一種更加特殊的編製,但毋庸置疑的是——”
“你看中的是金風細雨樓的有所為有所不為,這也是我支持大哥的原因。”
王小石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我從白須園上京而來,對這一路上的幫會都有所觀摩,他們有的上下之間分贓不均便大打出手,有的名義上不做劫財害命的勾當,卻尋了個地盤和由頭便收繳所謂的過路稅,再有的便是借著幫派之名行惡事,正因為有幫會護著便越發無法無天,金風細雨樓不一樣,我自然願意試一試在此地搏一個名號。”
“這便提到我想跟你說的事情了。”時年指了指他的挽留神劍,繼續說道,“挽留神劍的威力,我當年沒有看到,今日也沒有,但我相信你的本事,暫時也不必看。”
“但你既然已經選擇了金風細雨樓,便不必再保留什麼發揮餘地。當日我暫時選擇留在方應看處的時候,你本有動手的機會但是你沒有,倘若我不是假失憶而是真的,甚至因為功力奇高而替方應看做了什麼為非作歹的事情,那麼你這舉棋不定的猶豫就很要命了。”
“我來隻想送你一句話,需要你悉力以赴生死相搏的時候還是這個心態,便是自掘墳墓而已。這話或許未必適用於你和捕神劉獨峰的交手,卻遲早會用得上的。”
王小石點了點頭,“我明白。”
“昨日我回到住處的時候,還有個人托楊總管讓人給我送來了個東西,是關於捕神劉獨峰的資料,在他給徒弟的六寶中,滅魔彈月弩和後羿射陽箭這兩件東西專門被人給標紅了。雖未曾明言讓我千萬不要鬆懈,卻也已經足夠提醒了。他怕我此事上有所猶豫便吃了虧。”
“你放心,有你和蘇樓主的看重,我此去會當心的,不過——”
他突然露出了個散漫的微笑,“我其實剛才看到你來的時候,還以為你是來跟我算那讓我送信過來,我卻耽擱到今年才動身的賬的。”
他這麼一說倒是提醒到她了。
可惜還沒等時年再次開口,王小石已經先一步跳上了天泉山腳下楊無邪讓人給他準備好的馬匹,踩著塵土便朝著遠方奔去,很快不見了蹤影。
儼然是提到了這個,卻不打算等著給時年發難的機會。
原本京城中是戒嚴的狀態,正是為了調查當日皇宮中鬨鬼之事,預防這些亂黨離開京城,王小石其實是無法離開京城的。
然而在後半夜接近淩晨的時候,一匹快馬闖關入城,帶來了個讓人震驚的消息。
由蔡太師舉薦,負責搜捕那從皇宮中逃脫的裝神弄鬼之人的元十三限,和**青龍,都死在了京城以南數百裡的甜山之上。
一道死在那裡的還有迷天七聖盟的張鐵樹和張烈心,雖未曾在明麵上被招攬,卻也私底下有些人心中有數,正是方應看的部下的勝玉強和小穿山,以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