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毓知道自己運氣差,可差成這樣也是始料未及。
修士到了渡劫期,從五重境開始,每一回提升境界都要挨劫雷,從三道,九道,二十七道,直到最後一次八十一道,每一次都可能隕落,全部挨過便得成大道、白日飛升——至於升到哪裡去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飛升後的大能也沒再回來過。
他如今是渡劫期七重境,這回的天雷便是二十七道。
雷劫躲不過,但境界提升卻是自己可以稍加控製的,修士預感即將突破境界,便會提前閉關,務求渡雷劫時神完氣足,如此一來,渡劫生還的機會也大一些。
蘇毓比常人少了半條靈脈,渡劫本就難上加難,如今他渾身是傷,與三個自己對戰前將一半靈力灌給了四個傀儡人,如今氣海也快見底了,可謂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為何雷劫也會提前?”蘇毓怎麼也想不通,他還從未聽說過這種事。
純元道君歎了口氣:“你命中有此一劫,不應在這裡便應在那裡,許是天道懶得尋彆的晦氣,便索性將雷劫提前了。往好了想,橫豎雷劫早晚要過,總比再整點新鮮事好。”
蘇毓:“……”這也得講點道理吧,境界還沒到就提前劈他,這天道不是無理取鬨嗎?
“事不宜遲,趕緊把你的帽子戴上吧。”純元道君眼中隱現笑意。
蘇毓冷哼了一聲:“都這時候了師父還拿徒弟取樂。”
法器能糊弄人鬼神,卻糊弄不了天地,渡雷劫不能取巧,隻能自己扛,或者有彆人替你扛。
純元道君被徒弟戳穿,大方承認道:“為師隻是看這頂帽子怪襯你的,不戴可惜了。”
正說話間,夜空被閃電映得雪亮,“哐”一聲巨響,一道雷直直劈下來。
純元道君早已跳開八丈遠,生怕遭受池魚之殃。
蘇毓知道自家師父什麼德行,也沒指望他一縷稀薄成半透明的元神能替他分擔什麼,自己硬扛下第一道劫雷。
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鮮血順著他的嘴角留下來,他的雙膝開始顫抖,但仍舊站著。
純元道君皺著眉“嘖”了一聲,在雷聲的間隙道:“小毓,這種時候你就彆在乎臉麵了,躺下來接吧,橫豎都一樣,躺著還舒服點不是?”
蘇毓不理他,轉眼間又是六七道雷落下,他渾身數十處同時劇痛,是骨骼震斷了。
這回想站也站不住了,他扶著若木粗糲的樹乾慢慢坐下,在心裡默數,十六,十七……
他已經感覺不到痛了,但是能感到經脈一寸寸斷裂,十八……
還有最後九道,這九道不會再摧殘他的身體,因為直接打在元神上。
“師父……”蘇毓靠著樹,輕聲道。
“怎麼了小毓?”純元道君的聲音也有些打顫。
“我們……歸藏……”蘇毓斷斷續續道,“有沒有……師徒不能合籍的……規矩……”
純元道君一驚:“小毓,這可萬萬使不得,為師雖然生得俊,但隻把你當兒子……”
蘇毓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旋即垂下眼眸,自嘲地彎起嘴角,他眼看著就要死在這裡了,竟然還在想那些有的沒的。
二十二,二十三……
劫雷像一柄從天而降的巨劍,劈裂了他的元神,震毀了他的靈府。
他的雙眼無法視物,雙耳也聽不見聲音,他失去了知覺,神魂陷入深濃的黑暗。
二十七道天雷落完,陰雲散去,銀盤似的月亮灑下一地清輝。
純元道君坐在人事不省的徒弟身旁,從袖中掏出帕子輕輕掖掖他嘴角的血跡,撫了撫他白皙如玉的額頭,右手掐訣,將一道金芒打入他眉心。
蘇毓恍惚間聽見心底傳來“哢噠”一聲輕響,像是鑰匙扣動機簧的聲音。
“小毓,不管聽見誰叫你,都彆出聲。”一個女人用氣聲道。
他應該從未聽過這個聲音,但卻莫名感到熟悉,還有些留戀。
他不由自主地點點頭,輕聲道:“阿娘,爹爹去哪裡了?”卻是孩童稚嫩的嗓音。
那女人顫聲道:“你爹爹……”
仿佛有一扇門“吱嘎”打開一條縫,無窮無儘的噩夢像洪水一樣湧出來,瞬間吞沒了他。
純元道君站起身,躍上頭頂一杆橫枝,摘下一片若木樹葉。
他把葉子放到水邊,葉子遇水,變作一葉小舟。
死魂海可沉萬物,唯有若木葉作舟,可以漂浮其上——徒弟受了這一遭罪,已經經受不起死魂海的摧殘了。
純元道君輕手輕腳地抱起徒弟,放在小舟上,靜靜端詳了他一會兒,沉沉地歎了一口氣,輕輕在船尾一推,小舟便向著海中央漂去。
他又摘了一片若木葉,放在嘴邊,輕輕吹起了一支不知名的小調。
葉笛空靈,天地蒼茫,純元道君望著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隨水漂遠,看見傀儡人跳上船,七手八腳地給他喂藥,看見小舟漂入濃漆般的海水,漸行漸遠,再也望不見了。
他隻是百年前的一縷元神,留在這裡隻為這一件使命,如今已經達成,便沒了存在的理由。
純元道君扔了樹葉,拍拍手,最後往那小舟消失的地方望了一眼,化作點點星芒,消散在夜色中。
四個傀儡人圍著昏迷的主人,捧著臉一籌莫展。
連山君三不五時受傷,他們這些傀儡人個個都能算半個大夫,尤其擅長療傷,但是這回他受的傷實在是太重了,經脈寸斷加上元神破碎,縱然有小頂準備的大堆靈丹妙藥也無濟於事。
旃蒙用手肘捅了捅閼逢:“喂,小頂姑娘不是還給了你一瓶救急的靈液麼?”
閼逢搖搖頭:“這是給道君補氣的,道君現在到處漏風,往裡補氣有什麼用?”
柔兆道;“裡頭還有鮫血,道君現在這樣子,一口灌下去怕不是要了他的命。”
強圉默不作聲點點頭。
閼逢摸了摸下巴:“要不先帶回去,讓小頂姑娘喂……”
柔兆:“對對對,小頂姑娘喂,喂死了道君也不會怪她的。”
幾人紛紛點頭,道君外強中乾,平常張牙舞爪,一見小頂姑娘比紅豆包還乖。
……
小頂睡得正沉,恍惚間隻覺心臟一縮,隨即狂跳起來,她一個激靈睜開眼睛,“騰”地坐起身,衝著牆上的洞叫了一聲:“師尊——”
旋即想起師父去西極了,東軒空無一人,她重又躺下,發現裡衣不知什麼時候被冷汗濕透了,心臟仍舊擂鼓似地狂跳不止。
方才似乎做了什麼夢,可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床邊窩裡的靈虎被她吵醒,警覺地撐起四肢,伸長脖子豎起耳朵,水藍色的眼睛在黑暗裡發著瑩瑩的光。
小頂淩空“摸”了一下紅豆包的腦袋:“沒事,你接著睡吧。”
靈虎“咪”了一聲,重新趴回窩裡,舔舔爪子。
小頂起身下床,找出一身乾淨衣裳,去浴堂洗了個澡,回到房中,換了床褥,再躺下卻沒睡意了。
閒著也是閒著,她索性潛入靈府中,翻出天書來讀。
這些日子她又認了不少字,很多時候已經不需要借助金筆幫忙了——反正整本書有□□成都在寫連山君和小頂在各種地方、用各種姿勢雙修,跳過這些,剩下的內容少得可憐。
她翻到連山君去西極取藥那段,和十洲法會一樣,天書寫得十分簡略,連山君在西極的遭遇一概沒寫,隻說傷了元神,似乎還傷得不輕。
但他得知小頂跟著丁一逃走,發起失心瘋來,還殺了許多人泄憤,說是差點入魔,好像也隻是旁人遭殃,自己仍舊活蹦亂跳的。
書裡的小頂回到連山君身邊,立即替他療傷——不用說,照例是雙修。
反正按照天書裡寫的,雙修包治百病,連心魔都能藥到病除。
小頂略微放心了些,書裡的連山君都活蹦亂跳地從西極回來了,她提前準備了那麼多補元神的藥,還讓閼逢帶上綠帽子和補氣靈液以防萬一,想來師父肯定能化險為夷。
她收起天書,拿出當初師父教她煉丹用的入門典籍,把第一卷又通讀了一遍——明日是她第一堂丹道課,第一次給人上課,可不能砸了師父的招牌。
……
翌日晌午,她抱著書來到紫玉峰的丹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