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補翰怎麼得罪你們了?一個個輪著說!我聽著。”
辦公室裡。
老朱前腳剛把門關上, 後腳落座, 三角板一扔,登時臉色大變, 把桌子拍得砰砰響。
“這會兒怎麼都啞巴了?剛才起哄的是誰, 自己站出來!”
“……”
“周凱, 你說!”
他做了大半輩子數學老師, 今年雖已五十來歲, 喊起話來依舊中氣十足。
隻是那張原本彌勒佛似的和善臉,卻已不知何時滿麵漲紅, 說話時, 兩隻眼睛更瞪得鬥大,整個人肉眼可見的緊繃。
舒沅拉著秦補翰站在一旁,隻是沉默。
那表情她其實很熟悉。
十來年前, 那時年輕許多的老朱,也曾這樣訓斥著拿她打趣的少年少女, 可惜,永遠隻是換來一陣嬉笑間的挑釁打趣, 有火沒處撒, 隻能等人群散儘後,獨自找她談話。
當然,時過境遷,這會兒被點到名的少年, 已然遠比當年隻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葉文華聰明很多, 至少知道識時務者為俊傑。
五分鐘前還囂張跋扈誰也不怵, 這會兒卻齊齊埋下頭來,心照不宣,一聲不吭。
唯一的動作,隻有“默契”地背手,衝著身後的秦補翰豎起中指,挑釁似的左右搖晃著。
顯然是慣犯了。
辦公室裡剩下的幾個老師將一切儘收眼底,一時卻也都麵麵相覷。
不好多話,隻能對了個視找,便一個一個抱起教案和書本起身,先後離開。
——“說啊,拿出剛才的力氣說!這會兒怎麼不鬨騰了?!”
此情此景,老朱又何嘗不是看在眼裡。
想著旁邊就是自己十幾年前同樣遭遇的學生,這麼多年過去,竟然還是這樣的局麵,一時氣急間沒忍住,甚至拿起教尺就想動手——
那教尺瞬間高高揚起!
眼見著就要落下,領頭那個叫周凱的學生,這才連連擺手搖頭,搶著為幾個“兄弟”開腔:
“我們沒有找事!是秦補翰,他自己吹牛皮不打草稿,所以我們跟他開玩笑,他玩不起,所以才……”
“開玩笑就是把人抬起來、褲襠往柱子上撞?你們怎麼自己不給自己開開玩笑?”
“我……”
“還說!還說!”
老朱指著周凱,手裡教尺微微發抖。
然而,即便那威懾十足的教尺已然緊攥緊在手裡。
他怒目瞪視一圈,深呼吸,最終,也隻是手勁一偏、象征性用力地狠敲幾下辦公桌。
緊接著耳提麵命,挨個把人訓了半個鐘,末了,擺擺手,示意他們回去上課。
“不要再讓我看見下次了!聽到沒有?!”
“……聽到、聽到。”
一群小子瞬間如蒙大赦。
接連不斷的小聲應答過後,隻悄然再狠狠瞪了沒事找事、給他們惹一身騷的舒沅和蔣補翰一眼,便隨即腳底抹油,飛也似的溜走。
“砰”一聲。
人走門關,辦公室裡一片寂靜。
隻剩下老朱、舒沅和一直在旁默不吭聲的秦補翰,齊齊默然無語片刻,前者轉身到飲水機旁,倒了兩杯熱茶,遞到兩人手裡。
“沒事吧?”
老朱低聲問秦補翰。看他一直捂著腿間,臉色隱約發白,又眉頭緊蹙,追問著:“要不要去校醫院?”
秦補翰搖搖頭。
有些囁嚅的、怯生生回答:“不用……就當時有點痛。過一下就好了。”
“真的?”
“嗯,我經常……不是,就是,反正過一下子就不會痛了。”
這孩子似乎還沒變聲,聲音細而纖弱,有點像女孩兒,表情動作同樣如是。
老朱看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
但最後,也隻歎息一聲,指了指桌上試卷,又指向一旁語文老師的辦公桌。
“那你在楊老師那坐會兒,自己找張卷子做吧,沒做完也沒事,緩緩情緒,下節課再回班上。”
少年滿臉感恩戴德,忙不迭點頭答應。
小聲說了句“謝謝老師”,便撚起張試卷,避到了隔壁的隔壁去。
等他走開,老朱這才抬頭,看向一直默默抱著手裡熱茶不曾言語的舒沅。
四目相對。
半晌,老朱推了張辦公椅過來給她坐,輕拍椅麵,話題繞來繞去,卻也唯餘一聲長歎。
“我知道,你要問我為什麼就這麼把人放走了。”
“……”
“可我哪敢打他們?現在網絡什麼的都發達了,但也是雙刃劍。隨時要做好準備等著被投訴,投訴給校長、給教育局,動輒要發上網。就前兩天,李老師你知道吧?你們那時候的曆史老師,看見他們那群人躲在廁所抽煙,群……毆一個外校的女生。說了兩句,接著就不得了了,孩子鬨著要自殺,說老師對他有意見,故意給他穿小鞋,一大家子人跑來學校鬨。鬨到最後,雖然調監控證明了李老師的清白,可他家裡老婆受不了啊,名聲都毀了。隻能逼著他辭了職,至於那個學生,記了個大過,還是接著念書,什麼事都沒有——這就上禮拜的事。”
舒沅聽得心口直跳。“……學校不管嗎?”
“現在還有學校發聲的餘地嗎?”
老朱反問。
說話間,他扶著額頭,也隻滿麵有心無力的無奈。
“……現在的社會太急躁了,大家都急著要表達,要說話,大的聲音就會蓋過小的聲音,小的聲音就隻能沉默,這是沒辦法的事。就跟現在這群孩子似的,有人罵你,罵完就算了,不當回事,有幾個人會管之後被罵的人心裡什麼感受?”
他難得多話,一字一句,卻都是少與人說的血與淚。
其實換了彆人,其實大可不必說這麼多——然而,眼前偏偏已是一個血淋淋的例子,不對她交代清楚,他良心上過意不去。
於是思索片刻。
半晌,還是靜靜的,把掏心窩子的話都一股腦倒了出來:
“現在的孩子都精明了。知道錄音,錄視頻,這本來是好事,因為確實怕有不道德的情況,我也有小孩,我也希望他們碰到不公平的事會反抗。可誰能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就像我們以前也想象不到,孩子和孩子之間會那麼排擠對方。現在你也看到了,他們已經知道,在大人麵前,永遠半個字都不反駁,但你隻要敢罵狠了,不說自己,就是那些被欺負的小孩,就越會受苦。挨罵的在老師這挨了多少,就會加倍還給本來就受欺負的同學……我們能怎麼辦?罰也罰了,罵也罵了,可是還是屢禁不止。做老師的,你說我們能怎麼辦?”
即便他是老師,是園丁,是培育社會棟梁的第一班崗。
可這個問題,他從十年前甚至更早,從他開始當老師,就開始問,開始心痛,依舊每一年都有這樣的學生,成為人群中的羔羊,還能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