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習習,有些涼意。
夜嶼帶著舒甜來到後山。
後山上草木叢生,鬱鬱蔥蔥,幽暗的天光下,浮現出一片唯美的剪影。
這裡有許多泉池,舒甜之前已經見過了,但夜嶼帶著舒甜,繞過那些泉池,繼續向山崖走去。
山崖邊有一縷清泉,水勢不大,卻延綿不絕地彙聚到一口泉池裡,水波一圈一圈蕩漾開來,清澈見底。
夜嶼停住了腳步,低聲:“到了。”
舒甜見這泉水清冽,便好奇地蹲下去,伸手摸了摸。
“好冰啊!”
舒甜閃電般收回了手,有些不解地看向夜嶼。
夜嶼笑了笑,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指尖,放入手心裡。
“這是寒池,最適合修煉筋骨。”夜嶼看著眼前的清泉,道:“我小時候,經常一個人,在這裡練功。”
舒甜側頭看他,他五官挺拔,麵色淡淡,在月色下,顯得格外清俊。
她輕聲問:“在寒池裡練功?”
夜嶼輕輕點了點頭。
“我七歲那年,得了嚴重的胃疾,後來到了靈石島,白神醫幫我治療了一年多,但無法根除……他讓我不要習武,隻有好好調理身子,才能活得長久。”
“但……我沒有聽他的話。我要保護自己和身邊的人,便一定要習武。於是,我和冥光一起,在藏書閣裡查閱典籍,一個月後,終於找到了破解之法。”
“就是醫館裡麵的藏書閣?”舒甜記得那個藏書閣,裡麵的藏書,應該多達上萬冊。
“不錯。”
冥光是白神醫唯一的弟子,和夜嶼年齡相仿。
山上沒有彆的孩子,便隻有他和夜嶼一起作伴。
而夜嶼經過玉穀城一事之後,變得非常沉默,唯有冥光在的時候,兩人才會說上幾句話。
久而久之,冥光便清楚了夜嶼沉重的心事,決心要幫他。
於是兩人便在藏書閣裡,待了一個多月,查閱了上千本醫書之後,終於找到了止疼之法。
那時候,兩人都是孩子,找到辦法後,便興高采烈地去找白神醫。
夜嶼至今都記得,白神醫在得知他們找到的辦法後,頓時變了臉色。
……
白神醫麵有隱怒。
他肅然問道:“你們在哪兒找到的這本書?”
夜嶼還沒說話,冥光便開了口:“師父,就在藏書閣最裡麵一排的架子上……”
“老夫說了多少遍,那上麵的書不許你動!你全當耳旁風了!?”白神醫怒氣衝衝地等著冥光,冥光忍不住退了兩步,小聲道:“師父……徒兒知道錯了……可是這書上的法子,能讓夜嶼不再胃疼了,為什麼不能試試呢?”
白神醫麵色嚴肅,道:“這些個辦法,都是飲鴆止渴,隻能治標,不能治本,還會害人性命!”
冥光和夜嶼皆有些疑惑,兩人對視一眼。
冥光又問:“可是師父,夜嶼日日胃疼,他很難受……幾乎什麼也做不了,如果胃不疼了,他不就能和我一樣跑跑跳跳了嗎?那自然也能練武了……”
夜嶼跟著點頭,他麵無血色,薄唇微微抿著……又開始胃疼了。
白神醫看了他們一眼,歎了一口氣,道:“哪有那麼簡單?”
在白神醫看來,一個日日胃疼的孩子,不躺在床上度日都不錯了,哪裡還談得上練武?
“他的底子在玉穀城的時候弄垮了,加上巨大的心理創傷,一直都吃不了多少東西,病情複雜得很。他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心境平和,好好調養胃腹,那藥雖然能止疼,但是對胃腹卻是有傷害的,長年累月服用的話,總有一天會付出極大的代價。”
頓了頓,白神醫看向冥光,道:“師父知道你想幫他,但你這麼做,並不是在幫他,而是在害他!他用這藥,充其量熬個十幾年,便會油儘燈枯了。”
冥光麵色一白,頓時說不出話來。
“十幾年?”夜嶼喃喃重複了一遍,他尚且年少,但卻清晰地知道,自己身上的重擔。
他抬眸,看向白神醫:“十幾年……夠了。”
夜嶼雖然瘦弱,但眼神堅毅,麵色執著,帶著一往無前的勇氣。
夜嶼沉聲道:“白神醫,我要為我父親,和那些冤死的將士、百姓們報仇……請你幫幫我。”
說罷,他便直接跪了下去。
白神醫一怔,他凝視眼前這個少年。
夜嶼才過了八歲,麵色蒼白至極,渾身上下都透著虛弱兩個字,仿佛風一吹就會倒。
白神醫悵然道:“你一個人,怎麼報仇啊?”
“你們說的這種藥,雖然能止疼,但它不過是讓你麻木,一旦失效了,你可能會活活疼死……即便如此,你也要繼續選擇這條路嗎?孩子,你還不如好好地活著,你爹娘也能安心……”
夜嶼卻執拗地跪著,不肯起來。
“我心意已決,請白神醫成全。”
白神醫眉頭皺得更深,半晌後,他才悠悠吐了一口氣,道:“罷了,既然是你的命,你自己做主罷!”
……
夜嶼將當年的事情,緩緩道來。
兩人坐在山崖邊的大石上,更深露重,夜嶼用披風裹住舒甜,舒甜便倚在他的肩頭。
舒甜低聲問:“所以,你便開始吃止疼藥,然後習武了麼?”
夜嶼點頭,道:“是。”他指了指旁邊這一泉池水,道:“你彆小看這寒池,我八歲開始正式習武,便日日泡在這寒池裡,雖然寒徹透骨,但確實對經脈疏導很有幫助,在內功的修習上是事半功倍,我與旁人相比,至少節約了五年時間。”
藏書閣中,除了醫書以外,還有一些武功秘笈,白神醫年輕的時候,也是個中高手,但後來醉心於醫術,便沒有花太多心思在武學上了。
舒甜輕輕環著夜嶼的胳膊,靜靜聽著他說話。
他很少主動向她傾訴這麼多,今夜,兩人的心靠得格外近。
“甜甜。”
夜嶼垂眸,看向舒甜,舒甜便抬起頭來,與他對視,溫柔一笑。
夜嶼凝視著她,低聲道:“也許……你已經猜到了我的身世,我也應該親口告訴你。”
“我乃罪臣葉乾之子……本名葉昱。十五年前,我經曆過玉穀城一役,死裡逃生。”
舒甜怔怔地看著他。
“當時的玉穀城,血流成河,餓殍遍野,甚至有人易子而食……”夜嶼說著,聲音微顫:“二十萬軍民,死傷殆儘……我父親為了守城,用七日的糧食,苦苦支撐了一個多月,城池才被敵人所破,可最終,他居然成了罪人,落得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他至今想起,父親的頭顱被掛在城門上的那一幕,依舊心如刀絞。
夜嶼閉了閉眼,渾身顫抖。
舒甜握住他的手,他連手心都是冰涼的。
夜嶼一字一句,語氣決然:“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便是當今的皇帝……我回到京城,就是為了報仇。”
當年那些害過玄寧軍和百姓的人,他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他心中有一份名單,經過這些年的努力,名單上的人,已經一個接一個的消失了。
等到最後一個人死去,他的使命就完成了。
夜嶼說完,定定看著舒甜,道:“大仇不報,我寢食難安,也不可能向尋常人一樣,心無旁騖地去過平靜的日子。”
夜嶼仿佛一直在地獄的邊沿行走,他不在乎困難重重,也不介意滿身殺戮,為了報仇,他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犧牲。
直到他遇見她。
她仿佛人間的一縷日光,暖暖照在他的身上,帶他體驗人間煙火,讓他歡喜,讓他擔憂。
她輕輕鬆鬆地便在他心裡埋下一顆種子,如今這種子逐漸生根、發芽,長得枝繁葉茂,成為他生命裡唯一的生機。
夜嶼怔然看著舒甜,低聲:“這便是真實的我。”
舒甜心潮起伏。
她眸光深深,唇角微抿,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舒甜來靈石島之前,便向寧王問起了夜嶼的病因。
寧王心情沉重地將夜嶼的身世告訴了她。
舒甜知道後,便馬不停蹄地趕到了靈石島。
舒甜懷著滿腔心疼,守在他身邊,等他醒來。
待夜嶼好不容易醒來了,她又忙著照顧他,日日為他做調理胃腹的飲食。
她曾經想,隻要夜嶼不說,她便不問。
沒想到今夜,他卻主動說了出來,
寧王曾經告訴過舒甜,夜嶼對玉穀城的那段經曆,諱莫如深,就連他也沒有聽過其中細節。
今夜,夜嶼能主動對她敞開心扉,倒是讓她有些意外。
四目相對,視線相接。
夜嶼一目不錯地看著她,低聲:“甜甜……我知道,我不如冥光那般會說甜言蜜語,能哄得人開心;也不如尹忠玉那般懂飲食,能和你聊到一處去……但隻要我活著,便會用生命來守護你。”
“我的眼裡,心裡,唯有你一人。”
說罷,他拉過舒甜的手,輕輕按在自己心口上。
夜嶼的心跳得很快,仿佛快要蹦出胸膛來。
“你願意……一直留在我身邊麼?我會好好調理胃腹,也會學著去照顧你……我想為了你,好好活下去。”
自夜嶼從昏迷中醒來,第一眼看見她,便再也不想與她分開。
以前,這些事他並不敢奢望,也不在意自己能活多久。
但有了她,一切都不一樣了。
舒甜的眉眼,一點一點彎起來,像月牙一般,她輕輕啟唇,聲音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