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將死,往往總能看透一些從前看不透的事。
無花眼前一陣陣昏黑, 他費力往前動了動, 卻隻抬起了一隻無力的手。
自然總是很神奇,也很殘酷, 他所在的這一邊, 風塵俱靜,除了乾燥而缺水的環境,比之風暴漫天的另一邊,簡直如同桃源。
在戈壁大漠生活的人,個個都早已被鍛煉出鐵一般堅強的意誌,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會用儘全力求生。
但無花卻正在做可能會害死他自己的事。
他夠不著洛飛羽。
若在平常,這區區十幾尺的距離, 他提氣一躍就能飛過去。
他的理智告訴自己, 他應該留存體力, 在頭上的血沒有流乾之前, 等待可能會經過的商旅, 然後保住自己的命。
但他還是伸出了手。
這一線之隔,注定是他越不過去的某種懲罰。
他永遠也想不明白, 為什麼洛飛羽在生死關頭,會把自己扔出風暴中心, 搭上自己的性命。
但他似乎又能想明白,因為洛飛羽的武功一直都有問題,世上沒有什麼速成的武林秘籍, 他進境如此神速,或許早就在付出代價。
五年前在莆田茶館門口,他跟那兩個浪人打架的時候,無花就已經瞧出些端倪了。
可洛飛羽不是恢複力驚人嗎?哪怕是被一刀捅個對穿也能一夜之間愈合得了無痕跡。
為什麼……為什麼不爬起來……?
無花遙遙盯著一動不動的洛飛羽,心中紛亂。
他死了。死於功法反噬。
無花非常清楚地意識到了這個事實。
若他今夜不與洛飛羽動手,他也許不會死得這麼快。
這個結果,就算中間出了些意外,但也是他攻心算計來的,本該毫無波瀾才對。
他知道洛飛羽不會殺他,他故意示弱,就是要洛飛羽帶他離開石林洞府。洛飛羽非常怕死,但又極其好利用,若無花自己離開,洛飛羽必不會再管他死活;但若他在洛飛羽麵前倒下,這人隻要看到了、遇到了,就絕對無法把將死之人扔下不管。
在這方麵,無花對洛飛羽的了解可以說非常透徹。
但人都是自私的,自己既然有機會活命,總不該放棄生路。
而且就算他得救,沒被風沙吞沒,也未必能扛著重傷活下去。
這人……寧願死也不肯欠他的人情嗎?
蠢貨。
無花緩緩歎了一口氣,仰麵朝天,視線隱隱變得模糊。
反正他很快也要死了,誰也沒有比誰更精明。算起來他還是輸了,因為洛飛羽倒在沙地裡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錯過了親手一刀殺死洛飛羽的機會,此後即便他僥幸活命,這個名字也會成為一種魔咒,在他奪取彆人性命的時候,不經意刺他一下。
男人總是容易對第一次擁有的東西,抱有某些特殊的態度,洛飛羽是他唯一的發妻,縱然對方也是男人,那也是個同他拜過天地的男人。
出於這點,他不會輕易叫洛飛羽死了,卻也不會讓他活得太容易。洛飛羽來曆不明,而他謹慎小心,這本是沒什麼問題的合作和利用關係。
但不知從何時起,這種關係好像變得有點不同……洛飛羽頑強的求生欲和難以預料的成長空間,讓他漸漸有了些彆的念頭。
他就愛看洛飛羽明明武功不差、看不慣他但又打不過的樣子,這是勾心鬥角的生命中,仿佛午後烹茶般令人愉悅放鬆的樂趣。
對方那種倔強的眼神,讓人充滿征服的欲.望。
但洛飛羽實在太不安分了,這變數終會影響他的大計,他不能繼續留他肆意搗亂,所以他稍作安排,將人丟去了神水宮。
過程雖有些不堪回首,但無花知道,若非被自己刻意安排,若非牽扯到了陰謀陽謀,洛飛羽這樣的人,也許能在江湖有個相當自由淋漓的人生,他無論如何也難抓住。
時也命也。
他本非善類,要同他站在一處,必定也要身染黑暗才行。
沒有東西比他的雄圖霸業和野心更重要;而隻要他得到了權力,所有現在拋棄的、得不到的,最終都會入他手中。
他錯了。
他沒料到自己原來也是個蠢貨。
洛飛羽進神水宮的第一個月,他就意識到自己可能沒有中毒,但他卻沒戳破,而是繼續同洛飛羽維持著完全沒有必要的罌粟和“解藥”的往來,借這種方式,監視那個人在神水宮裡的言行。
他知道一旦戳破了這件事,洛飛羽同他沒有利害相關,很可能就真的縮在神水宮一輩子不出來了。
這完全是潛意識中做出的反應,以至於後來他給自己這種行為找了個非常合情合理的借口——他需要一個替死鬼,在他日後把江湖攪得腥風血雨的時候,替他抗下罪業。
計劃很完美,很成功,無花很滿意,他依然是那個心狠手辣、驚才絕豔的控局者。
可人心這種事,誰又算得準呢?
他站到了一個充滿尷尬和危機的地方,將自己暴露於風口浪尖,以至滿盤皆輸。
要說起來,洛飛羽這個人,膽小、怕死、執拗、天真愚蠢、還是個斷袖……這樣的人,對他簡直沒有任何價值。
可看他提心吊膽地在自己手下求生,層出不窮、花樣百出的急智,又總想再多留他一會兒,看他還能再翻出什麼浪來。
無花自幼通讀佛經,早將情感一類視為無用之物,拋諸心外。且如他這般恃才傲物、追求完美的人,又豈會容忍有配不上自己的存在介入人生。
即便是對待親情,他也淡漠到令人心涼。必要的時候,隻要能夠保住自身,他甚至可以眼睛都不眨地拋棄羈絆。
在他的字典裡,應當隻有“利用”、“利益”,不該有“感情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