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三年六月, 明軍主力與倭寇大戰於海豐, 俘斬倭寇一千三百餘。
敗寇下海潰逃, 海上忽起颶風，逃竄倭寇一千三百數，覆溺殆儘。[注]
海岸上的敵人已儘數清理乾淨，無花立在礁石上, 凝望著遠方黑沉沉的海麵，心也隨著那些翻騰的海浪一起, 被高高卷上天際，又重重摔落進海中。
魚家兄弟站在他身後，欲言又止。
距他們千餘尺的海上, 狂風暴雨肆虐, 任何人無法接近。有經驗的漁民說, 像這樣的風暴, 至少要持續三日以上才會消散，誰在這個時候出海都是必死無疑。
無花看了看地圖上已經消失的那顆藍色的小點最後出現的位置，暗暗攥了攥拳。
他平靜問身後的魚家兄弟：“你們接觸過世外高人，呼風喚雨……需要付出些什麼？”
魚老大同兄弟們對視一眼，垂目道：“藍道長從前說過，風雷雨雪都是天數，非人力所能操控……”
天數？如此，那洛飛羽此舉，便是擅動了天數了？
他膽子可真大啊！
說什麼早有準備，說什麼讓他放心……他壓根兒就沒想過依靠自己, 沒指望他們能帶來援兵！
洛飛羽這混蛋……！
無花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那雙黑沉的眸子裡，已再無法令人讀出任何一絲外露的情緒。
眼下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沒做完，洛飛羽還有機會重生，這一切還遠沒有結束。
洛飛羽究竟是被嚴世蕃整死的？還是被他給逼死的？無花心裡也沒有答案。
若不是他心有算計，勸洛飛羽來南方平倭，洛飛羽現在一定還在洛陽城當城管當得風生水起……
他隻是……想讓洛飛羽那些父輩祖輩看到他身上的能力、把他送上那個位置而已……
難道是他錯了嗎？
無花見到了那群十二連環塢的山民。
那寨主得知李凰竹獨自將敵寇引至海上颶風區，與之同歸於儘，慟哭不止。
“是我們不該抱著脫身的心思！若非我們一直想著全身而退，也不會……”他神情悲切，懊悔不已：“她要做那樣危險的事，為何不同我們說清楚！兄弟們豈是背信棄義貪生怕死之人，怎會看她一人犯險！”
無花語氣毫無波瀾，冷淡道：“正因你們不會同意他一人犯險，所以他才不告訴你們。”
那些山民微怔。
“若將實情告知，你們定會認為此行九死一生，心境悲涼乃至退縮畏懼。他要求生，又不是求死，與其帶著你們拖後腿，不如讓你們相信危機已經解除，瀟灑回你們的江湖去。”
無花說罷沉默了半晌，這一刻，他忽然能猜到洛飛羽可能的想法了。“他是一軍之主將啊……”
主將，是軍隊士氣信心所在；哪怕咬牙戰死，也不能亂軍心。
他令他們相信艱苦已經過去，獨自去迎擊風雨；他們為劫後餘生功成身退歡欣雀躍，而他在孤獨的漁船上和三千敵軍鬥智鬥勇。
洛飛羽，一直是個倔得要命又愚蠢至極的人。
他以為他是誰？開天辟地的神魔嗎？
無花簡直恨得牙癢癢，想徒手將他拆吃入腹。
哪怕跟他圓了房、做了他的人，到了危難時候，也仍隻想著獨自解決問題，他在洛飛羽心裡就這麼不值得信任？
他為洛飛羽披上了良善的皮囊表象、壓抑本性、為未來籌謀，但洛飛羽……洛飛羽自始至終都對他保有警惕，從未真正完全卸下防備過。
無花無法判斷，那個把撩撥他當成日常、眉眼溫存對他笑的人，對他到底是不是真心。
這真是……太狡猾了！
究竟是誰把他教成這樣的！
無花忽然怔住。
等等……
……好像……是他自己啊？
種什麼因得什麼果，當初是他對初入江湖的洛飛羽百般算計，把洛飛羽養成了這誰也不信、隻信他自己的德行。
現在，就算他剖開心肝向他表明心意，隻怕這人也會認為他是抱著彆的目的在使計吧？
無花迷茫起來。
……待洛飛羽再次重生，將真心捧給他看嗎？
不。
無花的驕傲，不允許任何人有踐踏他的機會。
洛飛羽不肯卸下防備，沒關係，他會想辦法折斷他的翅膀，讓他不能飛、沒處飛，讓他不得不依賴自己，隻能留在他的身邊。
在那之前，他會讓洛飛羽知道，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可靠。
*
京城，繁華似錦。
嚴世蕃被逮捕入京，街頭巷尾儘是歡慶之音。
這已是他第二次被捕，第一次，是藍道行那牛鼻子老道在宮中扶乩，令他父親卸去了首輔之位，還連累他發配雷州。
但現在，他又回來了，所有人都以為他這次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