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玖玖(1 / 2)

第99章

“這可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呢。”

時間往前稍退一點,某處城鎮上的一座西式宅邸裡,在將近黎明時分,還有人聚在一起徹談。

“我因為沒有孩子,正愁眉不展呢,來了這麼個好孩子,可算讓我鬆了口氣。”

“雖無父子之實,但有父子之情,我會讓那孩子繼承家業的。”

“隻是那孩子患了皮膚病,白天沒想到戶外走動,真是可憐呢……”

罩在花形的玻璃燈盞裡的,是隨著國門打開而被引進的燈。

沒有溫度的暖光迷蒙地照亮了每個人談笑的臉。

窗外是將儘的夜色,月光隨著遠山緩緩蔓上來的熹微的光而漸漸失去了它獨有的清暉。

許是以為被談論的對象這個時間還在熟睡,於是,他們的聲音不加掩飾。

其清亮的笑意穿過走廊,越過窗台。

在白晝與黑夜寂靜的縫隙間,稍稍靠近那裡的人都能聽見。

更彆提某種潛伏於黑夜的生物了。

是的,生物。

被談論的對象隻能用生物來描述。

或者,用千年來世人賦予的另一個稱呼更合適——鬼。

有撰著洋文的書頁在一雙蒼白到近乎透明的手上窸窸窣窣地翻動著。

那是一雙大小還屬於孩子的手。

人們口中的那個“好孩子”此時非旦沒有乖乖睡下,還站在一間書房的書架前翻看著書籍。

身為鬼的敏銳聽覺很清晰地捕捉到了人們的聲音,窗外有稍大的風輕輕撞擊著玻璃,掃過了庭院裡的柏樹。

一頭柔軟的黑發打理得簡短而矜貴,麵色蒼白的小少爺神色寡淡,其瘦小的影子在泛著暖色調的地毯上拖出了詭譎的輪廓。

但是,頭頂上的燈突然明明滅滅起來,交替的光影在一襲柔軟的洋式服裝上生硬地閃現。

一明一暗間,他手中的書沒能拿穩,掉落在地,發出了輕微的悶響。

其中,還有自黑暗中發出的低吼:“那個女人……那個女人!”

自牙縫擠出的恨意與憤怒宛若能將獠牙,磨碎,唇齒間因壓抑的怒火而咬出血色來。

他死死抓著心臟的位置,其蒼白的手迸出鼓動的青筋,尖銳的指尖仿佛下一瞬就能刺破衣物,穿透胸膛,仿佛那裡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正在腐蝕烙燒著他的身體,令他痛苦得想要捥出裡邊跳動的臟器捏碎。

下一秒,書架被一股力量整座打翻,轟一聲的巨響仿佛能砸穿地板。

頭上的吊燈因此晃了晃。

紛紛落下的書籍中,他臉上扭曲出一種猙獰痛苦的神色,其梅紅的瞳孔劇烈顫動起來。

像最冷血的動物般,在浮光掠影間豎成了最尖銳犀利的形態。

如火山爆發前翻滾的岩漿,有什麼晦暗的東西壓抑在他的眼底。那是透紅的瞳孔中經由月光留下的一點藍。

但是,經由血液而傳入腦海中的一抹殘破的火紅,卻像頃刻間噴薄而出的熔漿,將那最後剩下的一點東西也吞噬得一乾二淨了。

「殺了她!給我殺了她!童磨!!」

他透過血液,向自己的下屬下達不容異議的命令。

這時,有三三兩兩的女傭尋聲而來,慌慌張張地推開了書房的門:“呀!少爺!您沒事吧?!”

書房裡的燈在閃爍幾下後恢複正常。

柔軟的暖光中,麵容青稚的孩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隨即輕輕地笑了:“沒事哦,隻是書架突然不小心倒了,我也被嚇了一跳呢。”

女傭們慶幸地關懷著他:“怎麼倒了呢?少爺您沒受傷吧?”

顯然她們不認為眼前這個瘦弱的小孩子能弄倒一個書架。

很快,她們幾人嘗試著將它扶起,但是在那使了半天勁,卻連抬都抬不動分毫。

在彆人看不見的身後,小少爺的眼底像一層層剝落的灰牆般,慢慢顯出冰冷的不屑與輕蔑來。

太弱了,人類真是太弱了。

連書架都抬不動,輕輕一揮手就能讓他們身首異地。

但是……

他輕輕勾起嘴角,笑了。

為這種掌握一切的感覺。

弱小的生物容易掌控,隻能任他宰割。

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間。

因為他是超越一切的生物,獲得了永生,擁有人類企及不上的生命和力量。

區區獵鬼人於他而言也隻是幾隻煩人的蒼蠅。

生與死,於他而言,一點都不需要擔心。

——因為能殺他的那個男人,已經死了。

死了幾百年了。

他幾乎有些管不住自己嘴邊咧開的笑意了。

但是,下一秒,他按上了自己的臉,像是聯想到什麼可怕的事情一樣,連同肌膚都在灼痛。

他的眼底又浮現出暴戾的神色來。

“國俊!”

有人在柔聲喚一個陌生的名字,他被輕輕擁在一個懷抱裡。

自縊母親的女人以為他被方才的事情嚇到了,心疼得不得了:“幸好書架不是倒向你的!這麼晚了怎麼還來看書?不用這麼努力的,真是個好孩子。”

他現在的身份,是一家製藥公司領養的孩子。

扮演一個乖巧上進的人類小孩,對他來說很簡單。這隻是他千年來無數身份的其中一個。

於是,他輕車熟絡地安慰了對方兩聲,就把她哄得笑意連連。

在他眼裡隻能稱得上是塊肉的女人抱著他笑著說:“再去睡一會吧,等下起床就可以吃早餐了。”

脆弱的脖頸擱在他的眼前,吵鬨煩人的聲音讓他幾乎想要立即抬手撕開她的嘴巴和喉嚨,將她的脖子扭斷,剖開她的頭顱,灌上最滾燙的熱水。

「煩死了。」之前有個更方便的身份來著。

不過被他舍棄掉了。

一把火的事情罷了。

那場冬夜裡襲卷著洋房的大火,像極了幾百年前燒毀那座寺院的烈焰。

——那個女人,本該被他殺死在那的才對。

可是……

他猩紅的瞳孔倏然染上徹骨的寒意。

她又出現了!

明明那個男人都死掉了,可是為什麼那個女人卻殺不死?

他從幾百年前開始,就一直殺不死的女人!

——又回來了!

“吃完早餐後就可以喝藥了,你的病也會很快好起來的。”耳邊是女人微笑的聲音,她關切地注視著他:“媽媽也會一直為你祈禱的。”

他溫軟地笑。

心下如鑿不穿的寒石,不為所動。

這個女人生不出孩子,這個家沒有繼承人,所以才急切地需要一個合適的養子。

若非他所展現的學識與聰慧遠超常人,否則就憑他白天不能出門的“皮膚病”,他們根本不會收養他。

人類就是這麼現實薄情的生物。

總是表麵上說得好聽,背地裡如陰溝老鼠的心思還不知道有多深。

他比誰都了解他們,誰叫他曾經是他們的同類。

是的。

鬼舞辻無慘,曾經也是個人類。

若要追溯,那就是千年前的事情了。

華美瑰麗的平安京,在曆史中與人們的印象裡永遠是浪漫輝煌的。

那個時代,光怪陸離的奇談異聞引人睱想,雍貴繁華的京城寢宮被擁簇在大片大片繁櫻之間。

男女之間的偷香取玉借由一封染著暗香的信,一首附著花枝的和歌俳句,或是遞進牛車裡的繪扇便可放縱歡愉,歌舞升平下是沒人會去探究揭露的奢糜與驕侈。

但那些都與他沒多大關係。

因為他作為人類短短十幾年的人生,有將近一半是在寢宮深處的竹簾花障後度過的。

在最驕傲的年齡患上絕症,連活過二十歲的可能都不存在,一夜間,一切好與壞都頃刻被顛覆失了色彩和意義。

每天隻能活在即將死亡的陰影中。

那樣沒有價值的人生,回想起來都叫他目眥俱裂毫不留戀。

但是,好在後來陰差陽錯變成了鬼,所以那些作為人類的遙遠過去也都與他無關了。

他不用再在意疾病,也不用在意每天都架在他脖頸上的鐮刀,他獲得了永生,獲得了臨駕他人之上的力量。

雖要食人肉飲人血,但已然成為另一種生物的他壓根不用再去在意那些低他一等的人類,他們的血肉生死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除了懼怕日光外,他是超越一切的存在。

他可以借漫長的時光去尋找克服陽光的方法,可以耐心地去等待自己想要的東西。

無論是多麼高貴的人,多麼華美的事物在他眼中都會慢慢變成最腐臭醜陋的爛泥。

但是他卻能一直強大地活著。

而那些所謂獵鬼人揮一揮的殘鐵廢鋼於他而言隻是煩人吵鬨的叫囂。

他甚至不需要去殺,等個幾十年就能笑看他們枯朽地死去。

幾百年來無數的怨恨與怒罵對他來說輕蔑平淡得連夢裡都不會出現。

因為就算如何向神祈禱,那些人最後也隻能在死亡前卑微地跪伏在他麵前哭泣。

連神都製裁不了他。

但是,幾百年前的一天,出了意外。

一個戴著花劄耳飾的男人,用一把刀,將他逼至了生死之境。

那個男人,與以前遇上的獵鬼人都不一樣,當他的刀在刹那間切開了他的五臟六腑,幾乎砍斷了他的脖頸時,那一瞬間,屬於人類時對於死亡的恐懼經過漫長的歲月再次浮上心頭。

他再一次,被死神扼住了生命。

對死亡的恐懼,和生的本能驅使他以最屈辱的方式從他的刀下逃走了。

——如果是那個男人的話,說不定可以殺死他。

如此駭然的想法令他又懼又恨,他巴不得撕碎他的一切,讓他以最痛苦最醜陋的姿態死去。

但是,他必須逃。

因為那個男人強到幾乎將他的肉身焚毀,他甚至隻能利用一點碎肉活下去。

那個時候,他虛弱得隨便來個獵鬼人都可能殺了他。

但是逃還是不夠的,因為他知道,那個怪物會追上來,所以他必須一直逃,逃到他追不到找不到的地方。

於是,他將目標鎖定在了一間處於郊外的寺廟上。

因為它周圍不僅荒無人煙,而且看上去就是荒廢的了,有利於他暫時躲藏逃避那個男人的追殺。

就算裡麵有人也不打緊,甚至更好,因為他可以吃了他們來恢複自身的力量。

於是他化作了小孩子,跌跌撞撞地闖了進去。

那是容易讓人放鬆警惕的姿態。

然後,他遇上了另一個接踵而至的意外。

……

「好了,沒事了。」

被帶有餘溫的羽織罩著,寺廟裡唯一的人類微笑著用柔軟的手為他冰涼的腳掌套上了木屐。

正如他十幾年前在祭典上初見她時將她的木屐還給她一樣。

舉足輕重的人類於他而言本應該記不住才對,正如他當時轉眼就將她送的麵具隨手扔在了哪個不知名的角落。

但是,他記得她的血。

她的血的氣味與普通人類不一樣,甚至與稀血也不同。

於是,他突然就想起他曾經見過她,在一個兵荒馬亂的月夜,她抱著個瀕死的女人,而且代替那個女人拒絕了他的“幫助”。

當時還沒將獵鬼人怎麼放在心上,所以他一時興起也沒有殺她。

因為他想看看她拒絕了那個女人活下去後又看著對方死亡時是怎樣的表情。

但是再次見麵,他對獵鬼人已然恨之入骨,所以當撞見她有日輪刀甚至連那襲羽織都與那個男人身上的相似的時候,他想都沒想就決定殺了她。

灼燒著五臟六腑的憤怒與疼痛讓他狂怒地對她發起了攻擊。

十幾年的歲月過去,於他而言隻是彈指一瞬,雖然她也依舊沒有變化,隻不過,身體不太好了。

曾經患過絕症,與病魔相伴的那些年,令他厭惡到想要遺忘,但是到頭來最清晰的也是那段最痛苦的日子。

所以他幾乎隻是看一眼她的臉色和咳血的狀態,就能確認對方的身體狀況。

叫“神黎”的女人是個強大又奇怪的人類。

輕易將他製伏,但是她沒有殺他。

當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時候,她平靜的目光既沒有憎恨與憤怒,也沒有仇怨與殺意。

與他遇上的獵鬼人都不同。

這讓他有了個大膽的計劃。

計劃的前提是他沒地方逃了。

他能猜到,獵鬼人會在那段時間裡包圍搜尋附近他可能會去的地方,他不能再冒然行動,必須快點藏起來,快點藏起來。

所以當逃離那間寺廟的路上遇上一個年輕的僧人時,他立馬選擇殺了他假裝成他躲進那間寺廟裡。

獲取一個人的信息對他來說並不難,隻需把血液注入進他的身體裡就行,不過他的身體接受不了他的血液,所以他將他吃了順便補充了一下力量。

可惜的是殺他的過程中不小心讓血濺上了衣服,做不到完美。

不過那對他來說並不重要,他隻需回去換下那身衣服就夠了。

他要在那間寺廟裡躲一段時間,順便殺了她。

因為他討厭人類,討厭獵鬼人,討厭她的強大,更討厭她傲慢的目光。

那種壓根不在意他是鬼的強大的傲慢,以及自認為對生命的溫柔的傲慢。

令他作嘔。

他討厭那種感覺。

明明隻是個因病將逝的人了。

乾嘛還戴著那張對死亡毫不在意的麵具。

但是他選擇了更小心謹慎的做法。

——儘量不與她接觸,通過藥裡的鬼血讓她去死。

但是那個女人,死不了。

足足喝了幾天的藥都死不了。

為什麼死不了?

明明已經是重病纏身了,為什麼還不趕緊去死?!

他幾乎壓抑不住本性想要將她大卸八塊。

但是,即便是病入膏肓,她依舊能將他按伏在地。

於是,他退而就其次地想,既然死不了,那乾脆將她變成鬼為他所用也好。

他因那個男人受到重創,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

珠世又叛變,他正好想要創造十二個強大的鬼與那個男人、與獵鬼人對抗。

而且將獵鬼人變成鬼也並不是第一次。

黑死牟,作為人類時又叫繼國岩勝的男人,就是個成功的例子。

黑死牟和她認識,所以他想殺了她的想法隻能暫時終止。

但是黑死牟默認了他想將她變成鬼的做法,因為黑死牟自己也認為,以她的身體狀況隻有變鬼才能活下去。

這是曾經將死的繼國岩勝選擇的道路。

但是鬼舞辻無慘覺得有些好笑。

因為那個女人曾經拒絕了他母親活下去的機會,到她自己快死時,卻是由那個女人的孩子為她選擇了活下去的道路。

何等好笑。

可惜的是,那個女人有著特殊的體質。

血液對她的影響幾乎沒有。

但也許是因為自身正虛弱的關係,到底還是起了些作用的。

雖然沒能完全變鬼,但是她什麼也不記得了,這是強製變鬼的第一步,一個不錯的開始。

沒有記憶的人也容易掌控。

他隨便把一個身份安在她身上,她就自發扮演起那個角色了。

雖然她其實並沒有完全相信他的說辭,但是也沒有明顯的抗拒和探究。

因為沒有記憶的人,脆弱而迷茫,能相信和依靠的隻有所見的第一個人。

更何況,她已經虛弱得要死了。

人之將死,除了對生的渴望和死的恐懼外,總是什麼都不太重要的。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後來,血液大抵是慢慢起了作用,她也開始怕陽光了,但是在那麼虛弱的時候還能抱動一顆櫻樹。

變鬼的過程於她而言太緩慢了,但好在是有效的。

可是,即便如此,她依舊愛在白天裡亂跑,甚至有一天,她在飄著雨的院子裡捧著滿懷的櫻枝朝他微笑。

那個樣子,十分礙眼。

像要將整個春天都捧給他看一樣。

又像是要將他從黑暗中拉到日光下。

就像是要誘惑他去死。

於是,他忍不住說:「我會醫好你的。」

他會讓她快點變成鬼的……

那麼說著,他心下卻想,到時,看她還敢不敢在白天那麼笑。

雖說如此,可是她再也沒變鬼的跡象了,相反,她越來越虛弱了。

她那副乍看之下年輕的身體,實際已經千瘡百孔了。

細胞和器官都在枯竭,她的生命即將停止運作。

她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卻依然在微笑。

然後,朝他遞來了糖果。

感激地說著,謝謝你啊,辛苦了。有點像在安撫他說,就算沒醫好她也沒關係,就算她死去了也不關他的事。

又像是在說,彆傷心,就算她死了。

突兀地,他想起了自己來到這世上後第一個殺死的人。

——一個醫師。

作為人類時,在任何人都放棄了他的時候,隻有一個醫師堅持不懈地為他就醫。

並相信他總有一天能好起來。

但是,他給他吃的藥方在一段時間致使他的病情出現了惡化的狀況,所以他一怒之下,拿刀將那個醫師殺死了。

雖然事後他才發現那種惡化的狀況大概隻是變鬼的前兆。

然後他獲得了奇跡般的痊愈,並獲得了長生與力量。

但是,他並未對自己殺死那個醫師產生過後悔或愧疚,因為病情惡化時的那種怨恨與恐懼,深入骨髓。

唯一遺憾的是他沒能從那個醫師口中知道克服日光的藥材「青色彼岸花」在哪裡,就將他殺死了。

而她就像那時候的他一樣。

但又和他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