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金看出了喬徽的躊躇,想了想低聲問,“除了你脖子上那道傷,可還有其他的致命傷?”
喬徽像是遇到了終於會解的送分題,如夢初醒提筆答題,“那可多了——肚子上,匕首劃過;胸口,中過一把戟,噢,腦袋算了?不知從哪裡射出來的弓箭差點帶走我半個耳朵。”
喬徽笑起來,一向風光霽月的青年郎繼續插科打諢起來,“你不知道我多害怕!咱那艘海盜船上有一小半的老前輩隻有一隻眼睛,就拿黑皮套罩上——我要是耳朵沒了,多不合群啊!”
顯金眨眨眼,鼻頭有點酸,索性低頭又喝了口酒。
酒真的不辣,所以不太能撫平顯金突然湧上心頭的澀意。
顯金學著喬徽的樣子仰頭喝乾,把空杯盞拿到喬徽跟前,頤指氣使,“滿上。”
喬徽低眉聽從。
“萬幸。”顯金仰頭再將第二杯酒喝乾。
喬徽在顯金被揚起的杯盞擋住目光的看不見的地方,眸色溫柔地點點頭,“是啊,萬幸。”
酒,繼續斟滿。
顯金歪了歪頭,繼續問,“海盜們,為什麼聽你的?“
喬徽喝酒的速度慢了下來,“因為我夠狠,誰不聽我的,我就把誰的頭掛到桅杆上去。”
“你在涇縣時...連隻雞都沒殺過...”顯金訥言。
喬徽點頭,“形勢比人強,我無路可走用銀子開路在海上也行不通——海盜嘛,都沒甚仁義道德,你殺我我吞你,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我不想做大魚也不想做蝦米,我隻想做人,可海盜在海上漂久了,是鯨鯊是惡鱷,卻偏偏不是人。”
顯金默言,再乾一杯。
喬徽再次斟滿,“喝完這杯彆喝了——餓了沒?我給你下碗麵吃?”
顯金點頭,“餓了。要吃麵,加塊大把子肉。”
頓一頓,“也喝酒,這酒不辣,不醉人。“
喬徽:?誰告訴你不辣的酒,就不醉人的?
但顯金目光清明,言語清晰,喬徽並不小看女人的酒量,微微頷首後,先轉身生起泥爐,燒開水,呼啦啦撒了兩把乾麵,又起身去隔壁的灶房端了碗熬著的海帶排骨湯,問顯金,“沒有把子肉,隻有排骨行嗎?”
顯金蹙眉,“不,吃把子肉,要吃把子肉,吃厚實漂亮的把子肉!”
喬徽認命放下湯碗,又去灶房給把子肉公主找把子肉吃。
“真沒找著把子肉。”喬徽把一碗乾乾淨淨的糖色燉大肉塊遞給顯金看,“燒肉行嗎?”
顯金探頭看,燒肉油光鋥亮的,有點像抹了油的胸肌...
顯金點頭。
喬徽將麵撈出過涼水,再把燒肉在火上炒熱當作臊子鋪在麵上,遞給顯金。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做得很是熟稔。
顯金接過碗,“以前常煮麵?”
喬徽笑著搖頭,“煮什麼麵呢!哪有麵可以吃,海盜壓根不敢靠岸,自己又不種莊稼!隻吃肉!吃魚肉!鹽有時候都沒有!那次我見海星的哥哥血痹不治,趁孤島靠岸時,我趕緊揪住幾棵草嚼爛吃了——簡直苦得要人命。”
顯金低頭吃麵,吃著吃著,眨巴眨巴眼,一滴眼淚落到麵裡。
肚子裡有點貨了,顯金放心大膽吃酒。
有種人吃酒,是腦子暈乎乎,但看起來清醒又理智。
顯金神色無異,喬徽便陪著乾了好幾杯。
“總有些好事吧?”顯金將雙腿盤在凳子上,雙手撐在腳背,目光灼灼地看著喬徽,“除了帶魚,除了苦草,除了喪命的同伴,也滿身的致命傷,總有些好事兒吧?”
喬徽手裡攥著杯盞,沒有思索,立刻道,“當然有。”
顯金:“嗯哼?”
“福州長樂向南三百裡,一個小島上,有一片紅樹林。”喬徽目光溫柔,非常溫柔,“噢,就是這個時節,再熱一些,晚上會有星星點點的螢火蟲,躺在濡濕厚重的水草上,那些螢火蟲發出的光,就像星星一樣。”
那正好是他被人劃破喉嚨,熱血噴灑了滿地的夜晚。
他等死一樣,躺在荒島的水草上。
身邊橫七豎八地躺著死掉的同伴。
他也快死了。
血從他的脖頸噴湧而出,就算躺下,失重的感覺也從腳到頭,如潮水般襲來。
他真的要死了。
否則,怎麼會在漫天的星光裡看到顯金的臉?
喬徽不由自主地抿唇笑,“這是我在海上遇到的最好的事。”
喬徽突如其來的溫柔讓顯金無端生出幾分燥熱。
顯金挪動身影,轉著頭企圖將潮濕與熱氣一並甩出,同時不自然地四處環視著沒話找話,“我怎麼感覺你的船,比我的船厚很多呢?”
喬徽點點頭,“確實要厚一些。”
隨即,手指頭沾了沾酒,在桌上畫了一個尖尖的三角形,“...如遇無法通過收帆改帆化解的海浪,‘乙寅號’要駛到這裡...“
喬徽點了點三角頂端,“要駛到這裡,正麵迎敵,直接破風。”
船板厚實一點,是因為在麵對更大風浪時,這艘船最有可能率先粉身碎骨...
顯金有些愣神,呆呆地開口,“因為你是老大嗎?”
因為你是那群啞衛海盜的老大,所以就算直麵風暴,你也要成為第一人?
顯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一句話,喬徽卻瞬間懂得了她的涵義。
喬徽笑著點頭,“對,你說得對。”
昏黃燈光,如泛黃牛乳般傾斜而下。
一絲絲燈光的漏網之魚,恰好照射在喬徽薄唇的唇珠上。
顯金不由自主地將目光移向漏網之光照射的地方。
喬徽被看得發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微微偏過頭。
顯金如夢初醒,看杯盞中滿酒,便仰頭飲儘。
就在頃刻之間。
顯金一拍桌子,半站起身來,上半身探出一個居心叵測的弧度,順勢將頭與唇,都送了上去。,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