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觀從未見過她作少女妝束。
木蘭淺綠的琵琶襟小襖,海棠輕紅的襴乾裙,翹首昂立於老鬆下。
分明凝目在望他,又瞪他一眼。
難道……她也回來了?
阿寶覺得這年輕男人生得好看,便多看了兩眼。
可那人直愣愣盯住自己,她再沒開竅,也曉得不妥。小手指頭勾勾她爹:“爹!那人盯著我!”
看甚麼看?
“哪個?老子揍他去!”林大有扭頭望去,一瞧便知這行人是官眷。
再一細看,他眉毛揚起,謔!好漂亮的後生。
阿寶生在市井,開門就是街巷,爹和紅姨又都沒有不許女孩子出門的規矩。
王府後巷幾條街,誰人不識陶老爹林大有,隻要不走遠,都許她自由活動。
是以她打小見過的男人還挺多。
莽武夫、酸秀才,還有殺豬的、擔柴的,阿寶都見過,可像這樣漂亮的讀書人,她還從沒見過。
她也揚著眉毛,父女倆麵上神情一模一樣。
但那不代表漂亮的人便可對她無禮。
林大有虎目一瞪,裴觀收起驚疑,這才自訕,他都已經忘了,年輕時這張臉皮給他惹過多少麻煩。
戥子自殿中出來,寺中安排下茶果,請老爺姑娘到淨室飲茶去:“老爺……”
剛一張開口,瞧見裴觀,怔在原地。
阿寶扭頭見戥子一臉癡呆樣,笑了一聲。
這一聲笑遠遠傳到裴三夫人耳中,她抬起頭,看了老鬆下的少女一眼,見她神采天然,心頭略一輕快。
裴三夫人已有許久不曾聽見這般笑語,再一看林大有就明白過來。如今這世道,也隻有武將家的女孩兒,才能有這般自在了。
她心中感慨,就覺兒子腳步微滯,側臉一看,兒子的目光定定打在那女孩的臉上。
女孩側著身子,衝丫鬟在笑著什麼,兒子也沒收回目光。
裴三夫人微一蹙眉,輕輕咳嗽一聲,豈可如此失禮。
裴觀回神,裝作在遠眺風景。
裴三夫人見他神色不對,低聲問:“怎麼?你認識?可要上前招呼?”自然不是問他認不認識那女孩子,是問他認不認識那當官的男子。
“那一位,就是太仆寺少卿。”對母親沒什麼好瞞的。
裴三夫人輕輕抽口氣,她已有多年不曾如此失儀,按捺不住抬頭看去。
方才看那女孩子是以陌生人的眼光看,便喜她眉目明瑟。
此時再看,是以看兒媳婦的眼光看,一時難以評斷。
“那個就是……”
“林家隻有獨女。”
那就是她了,裴三夫人雖知不日裴家就要去林府問親,可再沒有眼下就去打招呼的規矩,她又看了兒子一眼。
她本來就預備要找由頭見一見林家姑娘的。
總不能八竿子打不著,就貿然上門求娶。
若是能在花會、詩會、上巳節上遇見,再作個托辭,就說自己相中了林家姑娘。接著上門求親,這事兒就辦得漂亮了。
在此遇見,正合心意。
阿寶那邊全無所覺,她張開手,在戥子眼前晃了晃:“你傻啦?”
戥子回魂,她險些就要咽口唾沫,紅著臉嘟囔道:“茶果備好了。”
阿寶挽住她爹,往殿中去:“京城的素齋比崇州的如何?”
京城人口都淡,廚房今兒早上送上來的太平燕,鮮是鮮的,就是差點辣子,還是戥子取出磨好的辣椒粉,往湯上一灑。
阿寶忍不住要喝第二碗,被陶英紅攔住:“少喝點兒,等會要坐車。”
雖沒吃,但她朝戥子擠擠眼睛,戥子把辣椒粉包起來帶上了。
林大有也沒吃過這兒的齋菜:“這兒要是吃不慣,等會帶你下館子去,街上已經好了好幾家崇州館子了。”走過去便能聞見飯館裡傳出來的辣味兒。
阿寶一拍巴掌:“好!”
裴觀假作在看風景,不時將目光掃過去。
是了,嶽丈與林氏極為親厚,雖調任到行太仆寺,隔得天南海北,也時常送禮來。
林氏沉屙日久,嶽丈更是隔段時日就送來老山參。林氏病故之後,過得數年,他才又再見到嶽丈。
粗莽漢子,當著他涕淚橫流。
見裴觀並未流露多少悲色,這門姻親也就斷了。
他正自回想,殿門內又跳出個人來。裴觀一眼認出,是林氏的表兄韓征,韓將軍。
林氏自從嫁過來起,他就處處與自己不對付……
也因此,有人在他麵前嚼舌頭,說林氏與表兄有私情。
這話傳到母親耳中,母親大發雷霆,狠狠發落了院中許多婢子婆子。
除了裴觀在看阿寶,裴三夫人也在看。
看那女孩子跳上台階,還挽著她爹,雖覺得過於跳脫,不大講究規矩,但大家族中,少有這樣的父女情份。
裴三夫人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她自會說話,就先學請安。隻有請安時才能同父親說上幾話,她是嫡女,還能得幾句父親的關懷教誨。
庶出的姐妹們,連這幾句話都沒有。
她的嫁妝自然也要比庶出姐妹更厚三分。
隻是從沒有過這種時光。
“也好。”裴三夫人輕聲,林家姑娘與她父親親厚,那對裴家更有裨益。
剛說完,就見阿寶跳了一下,伸手去勾老鬆枝,鬆針紛紛落在她頭上。
大約是被落下的鬆針紮著了,她“呀”一聲,低下頭拍打後背。
裴三夫人立即看了眼兒子,就見兒子臉上並無不喜,略略安心,又問道:“那一個是她兄長?”
“那是她表兄。”
知道的這樣清楚?
裴三夫人側目,看來兒子是仔細去打聽過的,才擇了林家女,那必是看中了。
兒子看中了,裴三夫人又放一層心:“她家除了她,可還有兄弟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