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白遇淮回頭和龔導說:“您劇本的啟發靈感, 來自於這位……”他微微側身,看向那個滿頭大汗的男人。
龔導撐起眼皮,馬上接口道:“曾助理。”龔導笑了笑:“白老師聽曾助理說了?曾助理對咱們的民俗傳聞, 可是相當的了解。我都遠不及他。是吧?小吳?”
小吳是組內的編劇。
吳編劇聽完跟著連連點頭,眼底放光:“曾助理後來給我們講了個故事, 初聽的時候,簡直讓人震撼無比……那個故事雖然和劇本的背景大不相同, 但內核其實是相似的……可以說曾助理對整個電影項目的落成、推動,有著極大的功勞!偏偏曾助理還不肯認下這個功勞,日夜守在龔導的身邊, 隻為了親眼見證電影的誕生, 真是叫人佩服。”
吳編劇滔滔不絕, 幾乎將男人誇上了天。
男人卻聽得額頭上的汗水更多了。
吳編劇一笑:“看我這嘴碎的……白老師是不是對這些也很感興趣?”
吳編劇頓了頓,連忙對男人說:“曾助理,就勞煩你和白老師再仔細說一說吧,沒準兒能幫助白老師, 更好地去了解這個故事內核。”
白遇淮慢條斯理,眉眼間一片冷意, 他說:“我也正有這個意思。”
他再次輕抬手,拍了下男人的肩:“請。”
男人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也隻是個派出來,完成計劃一環的小嘍。對白遇淮這樣有錢有勢的人,本來就有點本能的敬畏。更何況讓白遇淮這麼一震懾,膽都快嚇破了。
“腳麻了?”白遇淮垂眸,低聲問, “剛才和荊少爺, 不是說得很高興嗎?但凡他點一下頭,你就能帶著他走了?”
荊酒酒忍不住歪頭, 打量了一眼白遇淮的模樣。
他和平時的樣子沒有什麼分彆。
但他總覺得這人看上去,好像有一把火,從頭燒到腳了……他很生氣。
荊酒酒在心底輕輕歎了口氣。
明明乾了壞事的是白遇淮的濁氣呀,我還沒有讓他來哄我呢。荊酒酒想到這裡,但還是伸出手,撓了撓白遇淮的手背,給他出主意:“你要是生氣的話,讓小鬼咬他十八口。”
白遇淮一頓,反手用力攥了下荊酒酒的手腕。
男人聞聲,陡然嚇呆了。
這荊少爺看著霽月風光的,怎麼這麼……怎麼壞心眼兒呢?!
男人額上的汗水順著滑落,滴進了眼睛裡,他卻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不不……”男人艱難出聲,一時間卻不知道該怎麼從困局中掙脫出去。
這時候,那頭已經繼續開拍了。
沒有一個人再留心到這邊的境況,都隻當白遇淮真的在聽這位曾助理講故事呢。
“這和說好的不一樣……”曾助理喃喃道。
上頭的人說了啊,這做鬼是很苦的,隻需要蠱惑這荊小少爺幾句,能讓他從鬼化神,他一定會願意跟著走的……
“那你覺得應該是什麼樣?”白遇淮冷冷淡淡地一開口,拎住他的領子,一提,一拉,曾助理就被他帶到了門外,連反抗都反抗不了。
許三宇匆匆忙忙跟上去,心說完了。
白遇淮反手關門。
這頭許三宇滿臉沉痛地開口:“你知道上一個在白哥雷區蹦迪的人怎麼樣了嗎?”
曾助理緊緊咬著牙,沒有再出聲。
隻是準備要恐嚇他,方便從他嘴裡套話了嗎?
“上一個人啊,他都灰飛煙滅,活活被燒化的你懂不懂?你有沒有看新聞?那天老大一片火燒雲。……這麼一通下來,連魂魄都沒啦。彆說投胎了。當鬼都當不成。骨灰都給你揚了……”
曾助理聽得頭皮一麻。
怎麼可能?
曾助理匆忙扭頭去看荊酒酒,荊酒酒還讓白遇淮攥著手呢。
少年美好的麵容上,不見一點同情猶豫之色。
他就這麼聽著?
不是傳說他性情溫柔乖巧,教養良好嗎?
這時候白遇淮關好門,轉過了身。
曾助理乍然對上他的麵容,立馬就想到了魂飛魄散,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你、你想乾什麼?”
“我什麼都不會多說的。”
荊酒酒看著他,倒是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遺落的神址,一半在混沌的肚子裡,另一半,他曾經懷疑是不是在姑射山……但現在這個男人走出來,和他說,要迎接他歸位。歸到哪裡去?神址嗎?
荊酒酒低聲說:“我跟你走吧。”
曾助理傻了。
許三宇也傻了。
白遇淮捏著荊酒酒的手腕一緊,麵色陡然一沉,心底無聲地掀起了一場風暴。
隻是還沒等白遇淮發作出來。
荊酒酒屈指一指白遇淮:“我帶上他一塊兒去,你看可以嗎?”
白遇淮一怔,鬆了鬆緊攥住荊酒酒的手。
嘴角冷硬的弧度,也一下柔軟了許多。
曾助理:“……啊,啊這。”
他這一天的遭遇,實在是經曆了大起大落。
但不用灰飛煙滅,還是讓他著實鬆了一口氣。
“怎麼?不行嗎?”荊酒酒問。
曾助理都有點茫然了。
因為這走向發展,和他們計劃好的完全不一樣。他甚至懷疑少年應了聲,是有什麼陰謀。可……可他的任務,的確就是帶少年回去啊。
“上頭……上頭沒說。”
荊酒酒慢吞吞地出聲:“你怎麼什麼都要聽上頭的?你就沒有自我嗎?當狗腿子當到這個份兒上,有什麼意思呀?”
他的語氣和緩,沒有一絲冒犯的意思,但就是聽得男人麵上生臊。
許三宇在旁邊狗腿地接聲:“哎沒錯!這樣的,讓人擱傳-銷-組織裡,都發展不了業務……他們怎麼就派了他來呢?”
白遇淮:“……”
心頭的火,倒是讓這倆人一唱一和地給熄了。
這頭曾助理一咬牙:“什麼時候走?你可不要騙我!”
荊酒酒皺起眉:“你語氣不對。”
曾助理愣了下。
荊酒酒微微沉下臉,立在那裡,還真有幾分像模像樣的架勢,他問:“若我是神靈,你們是什麼?”
“……神的侍從。”
“那你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嗎?”荊酒酒反問。
曾助理張張嘴。
其實論起對神靈的狂熱,他還不如劇組裡這些聽過故事的人。劇組裡的人,之所以三番五次地打量荊酒酒,就是因為覺得少年實在太像是他故事中描述的神靈。
而曾助理呢?見過了太多邪神被製造出來。
什麼神識,到了那些人的手裡,都像是一團泥巴一樣,隨意捏揉、重塑。
哪裡還有半點敬畏之心?
可是……荊酒酒說的話又沒錯。
他要迎接神靈回去,就必然要擺足姿態。
否則失敗了的話,他是要被上頭降罪的。上頭才是真的神仙手段,可以讓他生不如死。
曾助理咬咬牙,這才彎腰、跪地,朝荊酒酒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信徒……拜見上神。”
荊酒酒咂咂嘴,扭頭看向白遇淮。
白遇淮本來神色森冷,這會兒一對上荊酒酒的目光,差點變臉不及。
荊酒酒:“還挺有意思的。”
曾助理:“……”
雖然到底還是達成了任務,但他怎麼就莫名有種憋屈感呢?好像讓彆人帶著節奏跑了。
白遇淮低低應聲:“嗯。”
他凝視著荊酒酒,帶出一分縱容之色。
荊酒酒:“那你再給他拜一下。”他說著,又指了指身旁的白遇淮。
曾助理差點氣個倒仰。
又想騙我他是濁無?
絕不可能!
“我是神。”荊酒酒頓了下,說:“他是神的嗯……”他組織了一下措辭,“男朋友。男朋友你懂嗎?”
“那你見了不得磕頭嗎?”荊酒酒問。
許三宇都聽傻了。
他連忙去看白遇淮的反應――
指骨緊攥,脖頸上的青筋都微微突起,嘴角柔軟向上,盯著荊酒酒的目光深沉,仿佛盛滿了情意。
白遇淮曾經演過一個電影,叫《薔薇》。
一個特彆文藝的電影。
那時候他才剛入行不久,年輕得很,卻把裡麵那個天生的啞巴少年,深藏動人不可言說的愛意,演繹得恰如其分。
再後來白遇淮就很少演這樣的角色了。
他演繹親情、演繹友情,演各式各樣的人物。卻很沒再見過他演愛情片。
但越是因為這樣,他在那一部電影裡的表演,幾乎封了神。讓無數粉絲和影評人都津津樂道、無限懷念,將他在片中的每一個眼神都截圖、吹爆。
許三宇也以為那就是白遇淮演繹愛情片的巔峰了。
直到這會兒……演戲終究隻是演戲,假的隻是假的。
白哥真正喜歡上人的時候……是會隨他一句話,一個動作,就改變了眼神、表情,連說話的習慣都變了……他這一刻的模樣,才真正是無可超越的巔峰!
許三宇傻呆呆地立在那裡,整個人仿佛CP粉前排磕糖磕瘋了。他呆滯地扭動著腦袋,將目光又落回到荊酒酒身上。
而能讓白哥露出這樣神色的小少爺……
小少爺太會了!
太他媽會了!
先是要帶白哥一塊兒走,再是讓曾助理一塊兒給白哥磕頭,……就簡簡單單兩句話,一下就把白哥的怒火全都熄下去了。白哥這會兒一定心底是又軟又甜!
我要有這本事……
許三宇滿腦子思緒飛舞的時候,曾助理就差沒罵離譜了!
神怎麼還能有男朋友呢?
但古人說雞犬升天。
這一人得道,雞犬都不一樣了。何況是人家的親男友呢?
曾助理忍一忍,隻能又跪地、叩拜。
白遇淮心頭的怒意和戾氣都消退了。
他甚至還有些想笑。
白遇淮淡淡出聲:“我是在依仗酒酒的勢?”
荊酒酒:“算是吧。”
荊酒酒的腰板都挺得更直了:“感覺怎麼樣?”
白遇淮想親他。
白遇淮咬了下自己舌尖,這才壓住了衝動,隻低聲說:“感覺很好。”
等曾助理堪堪爬起來,荊酒酒又問:“你們都怎麼祭拜神靈啊?”
曾助理一聽,就覺得頭皮發麻了:“……每日,三炷香,叩拜。”
“寺廟裡都還要往功德箱捐錢?你不捐嗎?”
“……捐。”
荊酒酒滿意了:“拿錢吧。”
曾助理恍恍惚惚地從兜裡掏出來一百塊,放在荊酒酒的掌心。
荊酒酒將一百塊轉手給了白遇淮,分外大方,仿佛那剛包-養了小明星的大金主,了不得得很。
荊酒酒語氣還是平緩的,說:“這人一看,就沒有誠心。神佛都不愛搭理他……”
曾助理聽完這話,差點讓他氣吐血。
怎麼?
還嫌給少了?
那佛寺裡功德箱一次,也才捐五毛錢呢!
荊酒酒轉頭,對白遇淮說:“你拿去買糖吃吧。”
白遇淮根本不愛吃糖,但他牢牢攥住了手中的錢,嘴角微彎,低低應聲:“嗯。”
他不愛吃糖。但他愛荊酒酒。
曾助理:“……”
他們要迎回去的神靈,就是這樣的?
那他們還有前路希望可言嗎?!
三十年不曾動搖的曾助理,突然間對自己身後龐大的組織,產生了幾分懷疑。
“你可以走了。”荊酒酒毫不留情地打發他。
曾助理驚愕地望著他:“我們不是現在就走?”
荊酒酒:“不是。”他地府還沒有建起來呢。荊酒酒扭頭想一想,其實沒那麼生氣了,也沒那麼焦灼了。
除非白遇淮和荊廷華一樣也會騙人。否則的話……
啊,想一想,濁無策劃了造神計劃=敵方最大的boss都在我的營地啦!我還擔心什麼?
荊酒酒咂咂嘴,心道,我還可以折磨他哦。
比如吸乾他的精氣。【?
這樣一看,豈不是我更像反派?
那我可就放心多了呢。
荊酒酒的心情是好了,曾助理的心情卻是一跌到了穀底。感情我跪了半天,您耍著我玩兒呢?
曾助理急急出聲:“不是現在走?”
“你給劇組講了一個好故事,不攬功,隻為守到電影出來的那一刻。不是應該等待電影拍完再走嗎?”白遇淮太了解荊酒酒的心思了,當下就淡淡出了聲。
曾助理喉頭一哽,勉強應聲:“是……”
荊酒酒轉身,拉開了門,和白遇淮往裡走去。
荊酒酒低聲和白遇淮說:“你說劇組裡的都是將死之人,還真的沒有說錯……”
“嗯?”白遇淮忍不住向荊酒酒靠得更近了一些。他喜歡聽荊酒酒和他說話,哪怕是再瑣碎的東西。這會驟然撫平他心間的躁鬱和戾意。
“你說奇不奇怪,我會聽見他們的聲音。”
“聲音?”
“嗯。”
荊酒酒這幾天說話少了,其實倒不全是因為發現,古堡邪神原來是白遇淮的濁氣,還有個一聽就不是什麼好東西的造神計劃和白遇淮有關。
還有一部分原因是――
他會聽見各種各樣的聲音,有的近有的遠,有的大有的小……
“乾完這趟活兒,就可以真正地休息啦。”
“彆出錯,彆出錯,千萬彆出錯。我最後一次當演員了。”
“一萬,兩萬,三萬……就差這麼多了,跑完這個組,就湊夠錢了。他們還在等我。”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神多好。”
“死也應該死得有意思點,拍完恐怖片再死,沒準兒還能上個大新聞,死後還能紅一紅,被所有人都記得,嘿嘿……”
“買個便宜點的墓地,不買也行,墓地好像挺貴的。哦,說是可以捐獻到什麼醫學院去?回頭我要讓小李幫我查查。”
……
各式各樣的聲音,擠滿了荊酒酒的耳朵。
聲音裡,同時挾裹著暮氣與希望。
荊酒酒大致挑了兩條,和白遇淮複述了一遍:“他們應該是最希望這部戲能好好拍完的了,各自都能完成最後的願望。”
白遇淮怔了片刻,出聲道:“你變得更強大了。”
“嗯?為什麼?”
“神能傾聽世人的聲音,你聽見了。”白遇淮神色越見緩和,“你已經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神靈了。”
許三宇在後麵聽得直呼好家夥。
原來真的是神?小少爺成神了?那……
許三宇忙問:“小少爺聽得見我心裡的聲音嗎?”
荊酒酒分外冷酷:“聽不見。”
“為什麼啊?是我心不夠誠嗎?不啊,我心可誠了。……是不是我也得先叩拜再供香啊?”許三宇自己叨叨幾句,開口說:“哎,算了,反正咱們也認識。我也就直說了吧。”
荊酒酒:?
荊酒酒:“你說。”
許三宇雙手合十:“神啊,可以讓我一夜暴富嗎?”
荊酒酒:???
白遇淮:“……”
荊酒酒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我隻可以聽取彆人的願望,但是不能幫他實現呀。”
許三宇:“……”
許三宇:“打擾了。”
“這神也不是萬能的啊……”許三宇喃喃自語。
“隻有信徒,才會得到神的照拂。”白遇淮出聲,“當你聽見他們的心聲起,他們慢慢地,就可能會變成你的信徒。”
荊酒酒:“神的照拂是什麼樣的?我就可以改變他們的命運了嗎?”
“不能。命運是天書寫好的,注定要死的人,是不可能因此而恢複健康的。”
“那神確實……沒啥用。”荊酒酒咂嘴。
“邪神會的東西就多了,所以才有那麼多人拜邪神。”
“但是一飲一啄,有報有還。得到那麼多的東西,就得付出更多。”荊酒酒皺了下臉。
“嗯。”白遇淮低低應聲,抬手輕撫過荊酒酒的頭,“等你變得更強大的時候,你就可以拂去信徒身上的晦氣了。”
荊酒酒想了想:“當個沒用的神也挺好的。人本來就不應該信仰神靈。好的也好,壞的也好。把心靈和未來寄托在神的身上,都很容易墮入更深的深淵……”
白遇淮目光一滯。半晌,他的聲音響起:“酒酒說的是。”
如果這話讓歸雲門人和庭一大師聽見了,恐怕都要無力吐槽。
您否定起自己來,還真是毫不手軟。
白遇淮回到了龔導的麵前。
龔導興奮地問他:“聽完了?是不是都很有意思?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神靈,有鬼怪……那該是一個怎麼樣光怪陸離而又龐大詭奇的世界啊……”
“沒什麼意思。”
“……啊?”
白遇淮回到了鏡頭下,配合著將一段高-潮拍完了。
荊酒酒就坐在了這頭,看他們拍戲。
他慢吞吞地彎下腰,將下巴抵在桌麵上,就這樣懶洋洋地望著前方的情景。
大概是因為聽過了心聲的緣故,再看向那些劇組的工作人員和其他演員,他們灰敗的麵容,也就顯得不是那麼陰森了。甚至他們的配合之間,仿佛還流動著一股脈脈溫情。
荊酒酒目光一轉,又落到了白遇淮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