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花燈夜一錢買孤魂(1 / 2)

天官賜福 墨香銅臭 18068 字 5個月前

作者有話要說:回來啦~

本卷為過去時,時間線為仙樂亡國後第一次被貶。接第二卷。不太長~

謝憐是生生驚醒過來的。

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猛地坐起來,一把捂住了臉。

驚醒的原因是一個夢。夢裡,他的父王母後懸梁自儘了,他看到了,卻無喜無悲, 無淚可流, 木然地準備給自己也準備了一條白綾,剛把頭伸了進去,就看到下麵有個戴著悲喜麵的白衣人衝他冷笑, 心裡一驚, 繩圈收緊, 陣陣窒息感襲來, 他便醒了。

窗外天光已白, 外麵傳來一個聲音:“殿下!你醒了嗎?”

謝憐隨口道:“醒了!”

劇烈地喘息了好一陣, 他才發現自己原來並不是在榻上, 身下是地上的一張草席。雖然墊了許多稻草,柔軟異常,但對他來說還是不怎麼舒適, 至今他仍習慣不了這種簡陋的床具。這裡也不是客棧宮殿,而是一間破敗的太子廟,他躺的地方, 就是已經被砸爛後搬空了的後殿。

方才出聲喊他的是風信, 一大早出去帶回了吃食,還在外麵催促他出去用餐。謝憐應了, 爬起身來。

夢中那窒息感過分逼真,他的手不由自主撫上了頸間。本意是想去確認並沒有絞首的白綾或是致命的勒痕,誰知,竟是真的摸到了一樣東西。

謝憐先是一驚,撲向不遠處丟在地上的鏡子,拿起來一看,一道黑色項圈環於白皙的頸項之間,至此,這才終於冷靜,全部記起來了。

咒枷。

謝憐的手指試探著輕觸這個東西。

一旦被貶為凡人,除了衰老會比尋常人更緩慢一點,就沒有更多特權了。但君吾給他打上這咒枷的時候,還是手下留了情,打開了方便之門。

這道咒枷雖然鎖住了他的法力,但同時也鎖住了他的年歲和肉|體,使他不老不死。並且,君吾對他說,如果你能再次飛升,前塵如何一筆勾銷,這個東西也會給你取下來。

可是,這個東西戴在身上,就像是一個犯人臉上被黥了字的罪人,無疑是刻骨的恥辱。想到這裡,謝憐把手伸向一邊,抓起一條白綾就往頭上套。抬起手臂時忽然想起夢中那脖子被慢慢絞緊的恐懼感,猶豫了片刻,但最終還是把它纏了上來,將脖子和下半張臉都一絲不苟地包住,這才走出去。

風信和慕情已經在外麵等著他了。風信帶了熱氣騰騰的饅頭回來,慕情正慢條斯理地吃著。風信遞了兩個給他,但謝憐看到那白乾白乾的粗笨食物並無食欲,還是搖了搖頭,沒接。風信道:“殿下,早上你總得吃點東西,咱們接下來要乾的事,可不是坐著不動就能應付的。”

慕情眼皮子也不抬一下,道:“是啊,不吃這個也沒有彆的東西可以吃了。再暈一次還不得也是吃這個。”

風信瞪他:“你怎麼說話的?”

謝憐飛升幾年,早忘了吃飯的滋味,前些日子有一天險些暈了,才想起來原來他已經三四天什麼都沒吃了,慕情說的是這一茬。一旁謝憐不願這兩人一大清早又鬥起來,及時岔開話題,道:“走吧,今天還不知道找不找得到活乾呢。”

原先的謝憐,既是金枝玉葉,又是天人之體,不食人間煙火,自然不需要為生計發愁。但如今,說他是太子,仙樂國已經沒了,說他是神仙,也早就被貶了,大體與凡人無異,自然得操心一下日子怎麼過。修道之人老本行當然是抓鬼做法事了,但也不是每天都有妖魔鬼怪給你抓、有法事給你做的,所以,大多數時候,他們還是得找些零散活計,比如幫人卸卸貨、出出腳力什麼的。

可就算是這種零散活計,也不一定能搶得到。因為如今,流離失所的貧民太多了。這些貧民看到有活,不需要付工錢,給個饅頭半碗飯就願意乾,一湧而上,這邊幾人哪裡搶得過他們?就算能搶過,謝憐權衡之下,說不定還會覺得彆人比他們更需要那份活。果然,晃了半天,又是一無所獲。慕情道:“咱們就不能找個穩定體麵些的活乾嗎?”

風信道:“廢話。能找到早找到了。體麵的活不得看臉嗎?就殿下這張臉誰不認得,給人認出來是誰,穩得了?”

慕情不說話了。謝憐則把蒙著下半張臉的白綾纏得更緊了。的確,萬一給人認出來他是誰,要麼他們自己腳快逃走,要麼給人亂棍打走。比如鏢師,誰會放心讓來曆不明、臉都不肯露的人做鏢師?他們又不能去做害人行凶的黑打手,選擇就非常有限。

神是不可能會為吃不飽飯而煩惱的。但人是要吃飯的。謝憐從小就不用考慮這種事,這算是十幾年來,這個問題真正困擾到他。而如果神連饑餓的滋味是怎樣的都不知道,那麼,神又如何能得知饑餓的信徒的心情?又如何能與之共情?事到如今,也隻能當這也是一種曆練了。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敲鑼打鼓之聲,一大群人都湊了過去,三人也隨著大流過去看了看,幾個武人和醜角在人群中起勁吆喝,竟是有武人在賣藝。慕情又提議道:“實在不行咱們去賣藝吧。”

謝憐也在考慮這個,還未答話,風信邊看邊道:“說什麼傻話,殿下千金之軀,怎麼能去乾那種事?”

慕情翻了個白眼,道:“磚都搬過了,賣藝有什麼不一樣嗎?”

風信道:“搬磚是靠自己力氣吃飯,但是賣藝是供人取樂,給人當笑話看,當然不一樣!”說著,那蹦蹦跳跳的醜角摔了一跤,眾人哈哈大笑,他又爬起來哈腰點頭,在地上零零星星撿了幾個賞錢。見狀,謝憐心生一股抗拒之意,用力搖了搖頭,把“賣藝”這條路從腦海中劃去。慕情見了,道:“行。那就當東西吧。”

風信道:“已經當了很多東西了,要不然也撐不到現在,剩下的不能再當了。”

突然,人群後方傳來陣陣驚呼,有人喊道:“兵來了!兵來了!”

一聽兵來了,看熱鬨的人群一哄而散。不多時,一列士兵手持兵刃,新甲錚亮,威風凜凜,在街上大搖大擺走過,看到有可疑的便抓了盤問。三人躲在人群裡,聽旁人議論:

“這是在抓誰啊?”

“放心,不是抓咱們的。我聽說了,是抓潛逃的仙樂皇族的。”

“據說有人在這附近看到了可疑人物,所以最近城裡都查的很嚴。”

“真話呀?不得了不得了,居然逃到咱們這兒了!”

聞言,三人交換幾個眼神,謝憐低聲道:“趕緊去看看。”

其餘兩人點頭。分彆默默離開人群,不引人注意地走了一段,這才彙合,飛奔而去。

奔到一座荒僻的小山林前,謝憐遠遠地便看見林中升起一道濃煙,心下大駭,難道永安的士兵竟已經找到這裡、放火行凶了?

奔近前去,樹林中藏著一座破舊小屋,不知是從前哪個獵人守山時留下的房子。那濃煙正是從屋裡飄出的,謝憐失聲道:“母後!怎麼回事?你在嗎?”

喊了一聲,一個婦人就迎了出來,喜道:“皇兒,你來了?”

正是王後。她一身布衣荊釵,還消瘦了不少,與過往的貴婦模樣稍稍有些差彆。見母親沒事,又滿臉喜色,分明無異狀,謝憐這才放心,又忙問道:“那煙怎麼回事?”

王後不好意思地道:“……也沒怎麼回事。我今天想自己做點飯……”

謝憐哭笑不得,道:“彆了!做什麼飯?你們每天吃風信慕情他們送過來的東西就好。這煙太惹人注意了,有煙就有人,會把永安兵招來的,方才我們在城裡已經遇見他們了,這座城也會戒嚴,我們又要換地方了。”

風信和慕情進屋去把煙滅了,王後也不敢大意,去屋後和國主商量。風信出來低聲道:“殿下,你不去看看國主陛下嗎?”

謝憐搖了搖頭,道:“不了。”

他們父子二人,一個是亡國之君,一個被貶天神,真說不上來誰比誰更沒意思,都沒麵子,非要他們麵對麵坐下來也隻會乾瞪眼,並不會好好談心,因此能不見就不見。謝憐揚聲道:“母後,你們待會兒收拾一下,我們今天就離開。晚上過來接你們。我們先走了。”

王後連忙又走出來,道:“皇兒,你這就走了?這麼多天沒來,怎麼一來就走?”

謝憐道:“還要去修煉。”

事實上,是還要去找活乾,不然根本湊不齊這麼多人的口糧。王後道:“早上吃了沒?”

謝憐搖頭。三個人現在都是饑腸轆轆了。王後道:“這樣最壞身體了,幸好我方才煮了一鍋粥,快進來吃吃吧。”

謝憐心道:“您煮一鍋粥,怎麼會起那麼大煙,活像燒了一座宮殿似的……”

王後又對風信和慕情道:“你們兩個孩子也過來一起吃吧。”

風信和慕情二人沒料到居然還能有此待遇,連連推辭,王後卻堅持。二人隻得也小心翼翼地在桌邊坐下來,都是有些受寵若驚。驚是驚喜的驚。

然而,等王後端上那鍋東西之後,他們的驚喜,就變成驚駭了。

返城後,慕情的反胃還沒有停止,跌跌撞撞地道:“我以為……那粥,氣味聞著像燉糠水,沒想到,吃起來,也像!”

風信咬牙道:“住口!不要再逼人回憶那鍋東西了!王後畢竟是……萬金之體……從不下廚……這樣已經很……嘔!……”

慕情哼道:“我說錯了嗎?你要是覺得不像燉糠水,你……去求王後再賞你一碗吧!嘔!……”

兩人嘔來嘔去,謝憐抓住他們,連連拍背,道:“彆嘔了!看,前麵……好像有活乾了!”

果然,三人踉踉蹌蹌走上前去,有幾個頗為光鮮的小頭目正在大街上吆喝著拉人幫忙,報酬還算不錯,而且人頭不限,來多少用多少,三人連忙應了,混在一群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貧民裡,成群結隊來到一處泥濘的空地。此處似乎是有人要修建新宅,因此要開始修整了,先將此處填平。三人賣力乾活,渾身都沾滿了泥水。風信一邊運土,一邊鐵青著臉、捂著肚子罵道:“……我操了!我感覺那鍋燉糠水在我肚子裡成精了!”

謝憐背著一筐土回頭,小聲道:“你還能堅持嗎……要不要先在旁邊坐一下?”

慕情對謝憐道:“你還是去旁邊呆著吧。”

謝憐道:“不用。我還能堅持。”

慕情翻了個白眼,道:“你還是彆堅持了,你衣服臟了我還得給你洗,我寧可把你這份活一起乾了。”不遠處有人喊道:“好好乾活,不要說話!不要偷懶!還想不想拿工錢了?”

風信頑強得很,還是繼續堅持,還背了比原先多兩倍的泥土,道:“又沒多少錢,值得這麼大呼小叫作威作福嗎?”

好容易從烈日高懸的白日奮鬥到日落,總算大功告成。身體上,三人倒還不算累癱了,隻是如此勞累,卻僅僅是為了一點並不豐厚的工錢和口糧,心較之身體更為疲倦。他們好容易得了空,躺在稍微乾淨點的一片地上休息,這時,另一群人吵吵嚷嚷地來了。幾個漢子搬著一尊石像,慢慢走來。

謝憐微微抬頭,道:“那是什麼像?”

慕情也看了一眼,道:“鎮在這裡的新神像吧。”

謝憐不語。

若是在從前,毫無疑問,鎮地首選神像,一定是他的太子像,現在卻不知是哪位神仙了。多半是君吾,也有可能是哪位新晉神官。

頓了一陣,謝憐還是忍不住想看看,取代了自己的會是誰,於是勉強起身,湊到前方人群裡去看了看。那石像背對著他,看不清臉,不過,似乎是跪著的。這就讓他更好奇了。哪個神官的神像會是跪著的?他便又繞了一大圈,轉了一個彎去看。

這一看,他整個腦子都空白了。

那張神像的臉,居然就是他自己!

那跪地像被安放到地上,一旁有人粗魯地拍拍它的腦袋,道:“總算運來了,這孫子,還挺沉!”

“乾什麼弄這樣一尊像啊?怪難看的,弄個神武大帝來不行嗎?這不是那個誰嘛……”

“那個,是吧?現在不是說拜了他就會倒黴嗎?你們還敢拜啊?還特地運過來……”

“這你們就不懂了吧。拜瘟神的確會倒黴,可這石像又不是拿來拜的,是拿來踩的。把瘟神踏在腳下,可不就能保佑自己好運常青?”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眾人恍然大悟,都道:“好寓意,妙寓意!”

風信和慕情也覺察了不對,上來一看,也是說不出話了。風信當場要爆炸一般,慕情一把拉住他,眼神警告,低聲道:“太子都沒喊,你想喊什麼?”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謝憐的確沒出聲,風信不確定他是不是另有考量,也不好輕舉妄動,勉強咽下,眼睛裡卻是要噴出火來一般。終於,有個人嘀咕道:“這……是不是有點不妥啊?好歹是個神,是太子殿下。”

“嗨,仙樂都亡了還太子殿下呢。”

更有人道:“此言差矣。我們踏瘟神,非但沒有不妥,他反而要感謝我們才是。”

謝憐忽然道:“哦?為什麼要感謝你們?”

那人振振有詞道:“寺廟的門檻見過沒?千人踩萬人踏,但是,君不見多少富貴人家上趕著想買一條寺廟的門檻來給自己當替身?因為每踩那門檻一腳,那門檻就替他們贖了一分罪,還了一分債,積了一分陰德。這跪地像的意義也是一樣的。我們每在他頭上踩一腳,或者吐一口唾沫,不也是在給他太子積攢功德?所以,他應該感謝我們才是……”

謝憐再也聽不下去了。

那人說到“感謝”二字,他抬手便是一拳,撲了上去。

人群裡登時炸開了鍋:“你乾什麼!”“打人啦!”“誰在鬨事?!”

風信早就想揍人了,也是大喝一聲,加入戰局。慕情不知是自己投入的還是被波及的。總之,三人都開打了。混戰中,謝憐好幾次險些被扯下臉上白綾,幸好沒有。三人都身手了得,但對方人多勢眾,加上後來慕情拉住了那兩人,警告他們是不是想打死凡人罪上加罪,這一架打得憋屈至極,最後,雖然打了個痛快,但三人也被趕了出去。

沿著一條河滿身狼狽地走了一陣,三人的步子慢了下來。慕情頂著一臉青紫,怒道:“辛辛苦苦勞累一整天,最後打了一架,什麼都沒拿到!”

風信抹了嘴上的血,道:“這時候了你還提錢?”

慕情道:“就是因為這時候,所以才更要提錢!這是什麼時候?食不果腹的時候!就算不承認也沒用,沒錢就是不行!你們不能忍忍嗎?”

謝憐不語。風信道:“怎麼忍?都被做成那種跪地像給人踩臉了!敢情被踩臉的不是你,說得這麼輕巧。”

慕情道:“從戰敗到現在,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了,而且今後一定還會遇到更多。如果他不能儘早學會習以為常,恐怕就不用活了。”

風信反感地道:“習以為常?對什麼習以為常?對彆人的侮辱?對凡人踩他的臉習以為常?為什麼要對這種事習以為常?”

謝憐煩躁地道:“行了!彆吵了。這種小事還值得這樣大吵一通?”

那兩人齊聲閉嘴。

頓了頓,謝憐歎了口氣,道:“走吧。找輛車,去接母後他們。今晚要離開這座城了。”

風信道:“好。”

二人並肩走了一段,忽然發現慕情沒跟上來。謝憐回頭,疑惑道:“慕情?”

沉默一陣,慕情道:“太子殿下,我想對您說一件事。”

謝憐道:“什麼事?”風信不耐煩地道:“你又怎麼了?都說了不跟你吵了,你還想怎樣?”

慕情道:“我想離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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