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露(1 / 2)

蘇旭從夢中醒來。

參天青桐枝繁葉茂,投下一大片樹蔭,樹下有一張石桌,桌上的棋局廝殺慘烈,黑白雙龍抵死撕咬。

桌前坐著兩個正在對弈的年輕人。

這一男一女容貌都極為出色,儀態風雅又端莊,一舉一動皆如尺塑般規矩。

“大師姐醒了?”

女子捏著寒玉白棋的手停在空中,若有所覺地側首看過來。

桌上擺著一隻竹編的大籃子,籃子裡塞著棉絮,上麵鋪了數層柔軟錦緞綾羅。

“……”

蘇旭就睡在籃子裡。

一隻羽毛蓬鬆的玄黑鴉鳥微微抬起頭,輕輕地抖了抖翅膀。

她的雙翼邊緣灑著一片層疊漸變的碎金,映著晨曦折射出斑斕輝光,熾熾煌煌,耀眼無比。

“竟夢到了幼時往事,還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不像是夢,倒像是誰回溯了我的記憶。”

這身有異象的鴉妖開口說話了。

“晴晴,你有這般經曆麼?”

對弈的兩人正是她的二師弟範昭和五師妹穆晴。

後者不久前才出關,如今精神正好,聞言沉思道:“出嫁那夜倒是夢見了幼時的事,夢裡我又看到了母親,她和父親在一處說話,其實那會兒我才五六歲,尚且不知他是我生父,隻知母親素日憂愁,唯有那時才會展顏。”

穆晴輕輕歎息一聲,抬手落子。

她臉容秀美,五官如畫如琢,穿了一身明豔的橘色織金連煙錦裙,氣質卻依然溫雅嫻靜。

她本是出身世家,後來又嫁入了當地望族,曾經也與夫君恩愛無比,隻是好景不長。

“先夫亡故的前夜,我坐在床邊睡著了,恍惚間醒來,竟發現父親站在榻上看我,他還是狸貓的模樣,卻為我擦眼淚……我想去抱他,誰知一伸手,隻碰到冰冷的屍身,才發現是我夫君去了,一時竟難分夢裡夢外。”

穆晴的聲音柔和悅耳,隻是語調中透著些許傷感。

“翌日二房那些人帶著修士找上門來,我也不知怎麼,竟然化出妖身,翻過高牆逃掉了。”

她又落下一子。

“二十餘載,我首次現出獸身,先前我曾以為我根本不是妖,隻是有妖血的人族罷了……後來被他們追殺,若非大師姐路過救了我,我怕是已經追隨先父亡母而去了。”

“五師妹言重了。”

蘇旭不以為意地道,“那時我去祭拜我爹,碰巧路過……其實我感覺你未必會輸,隻是看不下去幫了你一手,談不上救。”

說罷,她振翅而起,黑羽優雅抖開,空中漾起一圈水波似的金輝,層層向外滌蕩而去。

範昭按下了手中的黑子,目不斜視地盯著棋盤。

穆晴悠然繼續落子,不再爭辯,“大師姐夢到了什麼呢?”

蘇旭化出赤|裸姣好的人軀。

少女海藻般的黑發及腰散落,她生得冰肌玉骨,身姿窈窕,纖長雙腿肌理流暢,腳腕上掛著雕鏤精致的金環,行走時又晃出一片燦燦輝光。

好在乾坤袋是血契之物,可以法術藏於體內。

她隨意翻出一條衣裙。

“……我夢見小時候我被拐子帶走了,絕望時首次顯出了原形。”

蘇旭一邊係上金絲長穗的腰絛,一邊歎氣道:“後來我遇到了我爹,他竟然一眼就認出了我。”

範昭先前一直沒有說話,此時倒是頗感興趣地問道:“師姐的原身與令堂相仿?”

“不是。”

蘇旭搖了搖頭,“……嗯,其實我不知道,但我問過我爹,他說我們並不一樣,我娘比我好看多了。”

青年輕輕一笑,“令尊隻是情人眼中出西施吧。”

蘇旭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下一句便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了?”

另外兩人都笑了起來。

穆晴忍俊不禁地道:“那倒是也未必,師姐幼時就能化出妖身,令堂必是大妖,既是大妖,原身必然不同於尋常禽鳥,況且你亦不是尋常鴉鴰。”

蘇旭倒是知道這個道理,但究竟如何不同,那就不好說了,有時候隻是體型大了幾倍——

或者幾十倍幾百倍。

父親已經故去多年。

如今再回憶起來,兒時許多念頭當真是可笑。

“我早就不想知道她是什麼樣了。”

蘇旭垂眸看著自己的手背,在白皙單薄的細嫩皮膚下,淡青血管中蔓延著絲絲細碎金光。

瑰麗的金色光芒遊走在血脈間,順著小臂纏繞而上。

“但她留給我的諸多麻煩,日夜都在提醒我,還有這麼一個人……前幾日險些在韓曜麵前現了妖身,想想就頭疼。”

蘇旭甚至有些羨慕師弟師妹們。

他們的經曆其實比她難過慘痛許多,但他們似乎都挺過去了,如今再回憶也隻是有些傷感惆悵。

自己心裡卻依然有憤怒悲慟,甚至不敢去回憶父親亡故時的場景。

隻怕越想,胸中火焰就越燒越烈,焚毀了她眼中的天地萬物。

“我本來該感激她的生育之恩,但是這些年每每想起,有時就恨不得自己從未出生過,那樣父親興許就不會慘死。”

蘇旭又歎,“這麼多年了,我還是放不下,師弟師妹必然覺得我很沒出息。”

“師姐此言差矣。”

範昭皺眉道,“昔日師姐助我手刃仇人,又令他死得痛苦萬分,我見他慘狀,心中萬般苦楚才算消散了大半,日後每每想起爹娘,都反複告訴自己仇人已死,這才算是放下。”

蘇旭:“……你急著報仇而已,若是再等些年,你自己也能殺了他的。”

“便是不想再等了,否則寢食不安夜不能寐。”

範昭釋然道,“於我而言,隻要他死,死得痛苦不已,這就夠了,未必非要我親自報仇。”

“二師兄所言甚是。”

穆晴也輕聲開口道:“若非大師姐幫我報仇,我必然也是放不下的。”

他們兩個性格出身使然,不會把話說得過於直白,如今意思已經昭然若揭。

隻是,他們倆都有實打實的仇人,將仇人殺光了就一了百了。

蘇旭卻很難這麼做,她父親也並非死於仇殺,甚至並非是蓄意謀殺,至少看上去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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