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 蘇旭數日未睡,甚至都不曾停歇。
她和韓曜自韓家村一路向西行,直入深山之中, 越走越是荒僻寂靜,人煙絕跡。
他們最初在山下的樹林中穿行, 走走停停, 甚至數次在荒山中繞圈打轉兒,平白浪費了許多時間。
蘇旭無數次忍住將他掐死的衝動,最終竟然也慢慢平靜下來,任他在前麵找來找去,她也不再在後麵緊緊跟隨了。
她聽到鴉啼時,知道陸晚的信來了, 就趁機溜開。
不多時,蘇旭接到了信, 一目十行地看完, 也沒急著回複。
事情好像有些複雜。
她一邊思忖著如何回信, 一邊在山林中漫步, 四周林木稀疏,隱隱有溪水聲傳來。
穿過樹林, 前方豁然開朗,一片峰回壁合的山澗呈現於眼前,瀑布流水轟然傾瀉,騰空而起,宛如涎玉沫珠,水畔綠草豐蕤。
她在桃源峰修行數十年, 見慣了美景, 然而每次親眼目睹這些大自然的綺麗之象, 都會覺得心曠神怡,怎麼看也看不厭倦。
這一刻,腦海中諸多紛亂雜事都漸漸被忘卻了。
紅裙少女腳步輕盈地走向前,閉目佇立於水邊。
她並未放出神識,僅憑借靈敏的五感,就捕捉到天地間一切細微的聲音。
空中破碎的浪花,潭中的潺潺流水,穿林拂水而來的清風,每聽到一處聲音,相應的景象就映入腦海,纖毫畢現,清晰無匹,仿佛她親眼看到一般。
等她再睜眼時,附近的景物毫無變化,偏偏又有種煥然一新的新奇感。
碧草沙石,清澈流水,疏林灌木,它們明明是毫不相同的個體,在這一刻卻仿佛都是緊密相連,然後組成了整個自然世界。
那一瞬間,蘇旭沉醉又迷失在這感覺當中。
她不再呼吸,不再思考,甚至失去了自我的意識,幾乎與這浩瀚天地融為一體。
“……”
韓曜專注地追著魔修的蹤跡。
魔修留下的靈力痕跡也是紅色,像是塗染開的鮮血,又經時而凝固乾涸,呈現出一種粘稠深暗的色澤。
他能分辨出這些痕跡的新舊,哪怕當中時間差隻有一刻鐘,他也能知道,魔修曾經從某處路過,一刻鐘後又返了回來。
那家夥在這裡多次輾轉徘徊,像是要尋找什麼東西。
他找著找著開始向上攀岩,越過斷崖險壁無數,山中岩石高聳陡峭,與他而言卻是如履平地,隻消稍稍運起靈力,就可輕鬆躍起十丈之高。
“?”
少年的身影倏然停住了。
他發現自己再也無法感知蘇旭的存在。
自從兩人進入深山後,他們就不再隱藏靈壓。
這一刻,她的靈壓正在漸漸減弱。
陰雲籠罩的天穹中,暗影漸漸散去,雲隙間流瀉出一絲光彩。
韓曜立在峰頂極目遠眺,四處一片蒼茫虛幻,燦金的旭日從雲海中騰起,驅散了陰霾,霞光壯闊,瑞彩瑰麗,如同狂燃烈火席卷了天際。
那光芒太過輝耀刺眼。
他卻渾然不覺地立在原地,甚至不曾移開視線。
少年不知疲倦地仰著頭,任由明耀光線落入瞳中,金芒悉數被無儘黑暗吞噬。
蘇旭就這樣毫無征兆地消失在群山中。
她的靈壓似乎消失了,又似乎沒有,又仿佛完全和這天地融為一體,故此即使感覺到靈壓存在,也不能分辨她的位置。
她幾乎無處不在,如同掠過耳畔的微風,又像是漫山生長的荒草野樹。
然後,韓曜再也感知不到任何人的存在,在這方圓數十裡的荒山中,仿佛僅剩他一人。
這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
但是很快,他似乎又奇異地領悟到其中真諦——那是一種極為玄妙的境界,在那個人身上發生了某種變化。
蘇旭本人甚至對此都一無所知。
不過她還陷在這所謂的玄妙境界中,故此能感知到一切明顯或隱晦的跡象。
從天色放晴到一片草葉墜入水中。
但她並沒有去思考發生了什麼,或是自己身上有何變化,因為在此刻的她看來,這一切本該如此,除卻天地自然間應有的變動——譬如花開花落陰晴潮汐之外,再沒有任何異常了。
“仙君。”
朦朧中,她聽到有人清聲呼喚道。
那人的聲音幾乎飄散在風中,也與周圍的一切事物相融,並不顯得違和突兀,卻能讓她清晰得分辨感知出來。
在這奇怪的狀態下,蘇旭有些恍惚地側過頭。
十餘丈寬的水潭對麵,佇立著一道人影。
那人披了一件流金霞彩的羽緞外袍,戴著紫金珠冠,身長玉立,相貌英朗又帶著幾分傲氣。
水邊綠草蕃盛,絢爛野花叢叢,蛟龍般的瀑布呼嘯而下,寒潭中激流翻滾,周遭山林競翠,景象美不勝收。
那男人袖手而立,一時間竟與這山川流水融為一體,渾然不分彼此。
蘇旭看了數次,才勉強確定那並非是幻覺。
對方沒有靈壓,沒有任何氣息,倘若不是她用眼睛“看”到他在那裡,她絕不會相信那裡站了一個人。
“仙君瞻美景而欣然忘我,故此天色由陰轉晴——此乃天人交感之境。”
男人遙遙向她一揖,“恭喜仙君悟道晉升。”
蘇旭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閣下所言,竟是我的心情改變了氣象?”
男人微微一笑,顯然是默認了。
蘇旭:“???”
這回她並未掩飾臉上的驚訝了。
“此事聞所未聞,”她輕聲道,“雖然我見識有限,但是我困於金丹境多年……”
“仙君不必疑惑,你和尋常人族修士自然不同。”
那人淡淡地道:“我等妖族所求,無外乎是心神靈肉至極純粹,與此世緊密相連乃至相融,以獲得本源之力,並長盛不衰。”
蘇旭給人戳穿了妖族身份,心情卻沒有很大起伏。
她先前莫名進入了所謂天人交感的境界,那體驗太過美好,甚至讓她整個人都平和了許多,除了遠處那站在山頂的混賬魔族之外,其餘的事物仿佛都變得容易接受了。
紅裙少女遙遙斂衽一禮,朗聲問道:“君上既看穿我身份,為何依然喚我作仙君呢?”
她直起身,纖薄衣擺在風中飄飛,裙下露出一抹流離金芒。
“大荒諸君皆是山主或城主,仙君既無領地,如何能被稱為君上呢?”
男人微笑道:“況且仙君暫時並無回歸大荒之意。”
蘇旭意識到這人可能知道她的身份,或者至少知道她明麵上還是仙門弟子。
與先前在小鎮餛飩攤上偶遇的妖族不同。
那人雖然不認識她,卻看出她是妖族,故此喚她君上,那並非出自尊敬,而是對方能分辨她的修為,才認定她是有地盤的大妖。
——或者說,隻要是大妖,必定會有地盤。
畢竟他們會本能占據一塊地方當做屬地,不許其他人來冒然打擾。
此時此刻,她不認識對方,卻也出於禮節喚他作君上,也是因為觀他修為,已經遠超尋常大妖的水平。
“當然,以閣下的本事,一座山頭甚至一座妖城都是易事,若是再有些誌氣,足以在任何一位王上麾下爭得一席之地。”
男人淡淡地說道,見對麵的姑娘想開口,又抬手示意她繼續聽。
“我並非是哪位妖王的說客,王上也從不遣人拉攏手下,向來隻有彆人下跪求她。”
蘇旭本來以為他和餛飩攤偶遇的那人一樣,也想勸自己投效哪位妖族大將甚至乾脆是妖王,沒想到對方先行否認了。
她挑了挑眉,對那下跪的說法不發表意見,也不問那是哪位妖王。
“所以君上是特意來見我的?”
男人輕輕頷首,“我自左近路過,掐算出仙君與我有些淵源,特以秘法引仙君前來入定,仙君天賦異稟,領悟極快。”
蘇旭詫異地看著他,後者不動聲色地回望。
兩人的視線穿過水麵遙遙交彙。
瀑布飛流直下,浪花飛濺如碎玉,水珠映著朝陽,在他們眼中映出斑斕彩光。
那人的眸子赫然是金紅色,宛如霞光燃燒。
蘇旭忽然福至心靈:“紅葉鎮夜市上,我遇到的那人,想必是君上帳下的謀士?”
男人笑了一聲,“我又不稱王稱霸,要什麼謀士呢。”
隻是派人去四處撒網,看看能不能逮到幾隻得用的野鳥。
蘇旭聽出他的言下之意,“他對你頗為忠心,還想拉攏我投效你,隻是我——”
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
其實她並非毫不心動。
去大荒統治一座妖城,那一定比在萬仙宗當個首座有趣多了。
大荒沒有亂七八糟的規矩,那是妖族的地界,她也不需隱瞞自己身份,屆時可以肆意挑戰那些大妖,該有多麼快活。
她隱隱有所預感,那是一片廣闊無垠的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