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界。
韓曜在茫茫荒原上漫無目的地遊蕩著。
他已經知曉, 除卻封印著古魔的區域之外,其餘的裡界都是由各個高等魔族的領地構成,那是他們力量和意念的投射, 有時候也與他們的記憶緊密相連。
譬如說上一位領主, 就是那被財主之子害了全家的村女。
她變成魔族且力量漸強之後, 其意念具現了記憶, 故此重現了那一片荒村。
——實際上那地方早已被毀得乾乾淨淨,隻是人們眼中依然有一座殘破的村落。
如果遠遠看一眼就離開還好, 倘若親身走進村裡, 就相當於走入了她的地盤, 可以被她輕鬆拉入裡界。
不過,據說還有另一種情況,就是某個高等魔族身處現世,那其所在之處, 也會漸漸變成裡界。
韓曜大概猜到,那白沙城恐怕就是這樣。
裡界的概念於他而言還有些模糊, 但他真的不願去回想白沙城的經曆。
宮殿裡半跪屈身的妖龍,蒼茫的雪原,無底的深淵, 紅裙少女漸漸遠去的身影——
像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噩夢。
在他吞噬了無數的魔族, 獲得了各種支離破碎的記憶,體驗到無數痛苦和絕望之後, 那依然是他不願往複和深思的一段經曆。
他佇立在高坡上, 眺望著無垠的遼闊荒原,焦黑的土地向遠方延伸, 魔瘴湧動如海。
稀疏的骷髏們在空地上行走著, 腳步遲緩, 眼窩空洞。
每一片領地之中,都不止會有一種魔族。
最初他思考過這問題,後來在與上一個領主的接觸中得到了答案。
有許多魔族都是被古魔轉化而來,然而當他們成為魔族、直接進入裡界之後,所出現的地方並無任何規律可言。
就像是擲骰子一樣。
所以一個目魔的領地上會有許多骨魔還有零星的焰魔。
事實上骨魔似乎是數量最多的魔族,這一大片荒原上有太多的骷髏了。
忽然間,他感受到了靈壓。
與先前一樣,都是屬於修士的靈壓,其靈力應當是來自正宗玄門功法。
裡界並不是一個小地方,他接二連三遇到修士,隻有兩種可能,一是出於某種原因,許多修士都進入了裡界,二是,他在不知不覺間向修士所在之處靠攏。
——亦或二者都有。
韓曜掠過一片蕭索的荒原,然後停住了腳步。
前方浮湧的灰黑瘴海之上,驀然爆發出兩道璀璨的劍光。
溫潤的水靈力揮灑開來,空氣都變得濕潤,一片白汽茫茫彌漫,仿佛有一場逆行的暴雨拔地而起,千千萬萬水珠浮空湧現,然後彙聚成長龍,生生撞開了不斷向前侵蝕的瘴氣。
兩道身影在瘴氣中廝殺。
——竟然是兩個修士在裡界戰鬥,而且劍招狠厲至極,每個人都像是不要命一樣,絲毫不珍惜靈力。
韓曜站在遠處,沉默地將整場戰鬥觀看完畢。
其中一人金丹被擊碎,徹底倒下,跪在地上七竅流血。
她手中的劍不斷震動,然後崩裂成一地碎片。
另一個人也累得半死,以劍拄地不斷喘息。
瘴氣源源不斷向她靠攏。
修士隻能咬著牙繼續揮灑靈力。
忽然間,她抬起頭看到了高處的人影,仿佛忽然有了動力一般,強運靈力高高躍起,摔在了韓曜前方的十丈遠處。
“閣下就是此處的領主麼?”
那是個年輕美貌的姑娘,容顏清麗無雙,鬢發散亂臉色蒼白,更顯得我見猶憐。
韓曜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閣下若是能送我出去,我必有重謝。”
修士慢慢爬起來,坐在地上喘息道。
韓曜的視線落在那人殘破的裙擺上,竟發現了一個有些熟悉的繡紋,雙劍交錯,**繚繞。
這人是萬仙宗玉女峰弟子。
……
蘇旭震驚地睜大眼睛。
霧魔側過頭,她本就窈窕高瘦,望向半妖時,長長的睫毛翩然下落,遮著一雙幽邃鬼魅的翦水明眸。
“怎麼?”
“閣下是荊州人士?”
蘇旭不太確定地道。
霧魔微微一怔,“你認得我?”
她這麼說著,似乎想了某些事,旋又冷笑一聲,“無所謂了,也興許是這樣吧,我總覺得你我從何處見過,你的靈壓有些熟悉——但我如今忘記了許多事。”
“如果覺得靈壓熟悉,你見到的可能是我的某個親戚。”
蘇旭有些奇怪,“你為何會忘記呢?是你想這麼做?還是時間太久了?”
霧魔望著不再落雪的陰鬱天空出神。
她看上去也隻有二十出頭的模樣,雋秀側臉美好得如切如琢,隻是身上本該帶著年輕人的朝氣,如今卻是死氣沉沉。
另外兩個妖族也都走了過來,皆神情複雜。
——興許是第一次看到一個妖族能和一個真正的魔族如此“相談甚歡”。
禍鬥沉浸在接連震驚中,無論是親眼目睹蘇旭的火焰如何燒儘黑霧,還是在這件事發生之後蘇旭又和霧魔聊得熱火朝天,似乎都是前所未見之事。
不過,他一直覺得這人很厲害,無論是當時聽從離火王命令來幫她,還是初見時她給他的感覺。
犬妖伸手撓了撓耳朵,懶得多想,也就欣然接受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銀笙瞅著這倆人,不知為何想起想起了媱姬,頓時對此接受良好了。
狐妖似笑非笑地傳音道:“君上似乎很招霧魔喜歡呢。”
這本是傳音,其餘人都不該聽到半個字。
然而,霧魔卻再次偏過頭來,目光銳利地掃了他們一眼。
她又看向蘇旭,眼神也帶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怎麼你是特彆喜歡我們這樣子的?”
後者還沒來得及辯解,人家媱姬怎麼說都是一條龍,我正經接觸到的真正的霧魔也就你一個。
魔族又嗔怪地哼了一聲,“也對,我們在變化一道的能力,強過所有的妖族魔族——看你這樣子也是個多情種。”
什麼鬼。
蘇旭無語道:“你怎麼又好像變了個人一樣?還是說你吃的人太多,性格也會變來變去的?”
霧魔這回卻嫣然一笑,坦然道:“不錯呢,君上竟然發現了。”
蘇旭明白了。
先前她問對方是不是韓芸娘,對方回答自己可以說是她,又不是她。
若是問起關於韓芸娘的事,霧魔的回答時免不了會有些來自韓芸娘本人的情緒——因為韓芸娘作為闇魔教徒,肩負著某樣重任,而她失敗了,她自己對自己也非常失望。
繞來繞去,麵前這魔族果然不是一個“人”。
她身上彙聚著無數殘魂的力量和記憶。
真正的“她”,最初的顏風荷,在吞噬了這些人的同時,自身也逐漸被吞噬。
就像媱姬和霧魔同歸於儘時,兩人合二為一,可以說是一起死去,又重生出一個新的存在。
魔族果然是一種十分奇怪而且難以理解的生物。
“所以你忘了某些事,並非是你刻意忘掉的,而是你的某些記憶——被新的記憶擠掉了?”
蘇旭艱難地組織著措辭,“我也沒必要騙你,你我並沒有見過麵,我可能隻是聽說過你的故事——故事中的人名喚小荷,出生在荊州西南的水鄉。”
被映月宮宮主恩將仇報地帶走囚禁,還殺了她表姐一家,他們成婚後,她後又殺了一大堆映月宮弟子,然後離奇消失。
霧魔臉上的散漫漸漸消失不見了。
女子的神情凝重起來,眉眼間流蕩著厭惡和怨氣,那雙黑眸裡仿佛有刻骨怒火在燃燒。
——她又變成了顏風荷。
“你還知道什麼?”
她輕聲問道。
“除了你如何變成魔族,其他的差不多都知道一點。”
蘇旭糾結地道:“我和我兩個師弟,當時咒罵了半天,雖說我們早就知曉,無論是妖族還是人族,都有好人和壞人,而且善惡黑白從不分明,許多事的是非曲直無法一言論道,然而,我們還從未見過映月宮前任宮主那樣莫名其妙的人渣。”
顏風荷垂眸望著滿目瘡痍的地麵,手邊又有黑霧漸漸飄散出來。
霧氣四處逡巡一圈,重新沒入她的軀體裡。
“所以,也不止是你那樣想,你的師弟——我暫且不問你一個妖怪怎麼會有師弟,也都認為他是人渣?”
她如同自言自語般喃喃說道。
蘇旭攤開手,看向著旁邊一臉莫名的犬妖和若有所思的狐妖,以最快速度簡單講述了整個故事。
禍鬥不可置信地道:“不是正道修士要麼假仁假義,要麼就是正經好人?怎會有這種東西?”
銀笙倒是見多識廣,隻是輕嗤一聲,“兩情相悅這四個字有多麼難理解?”
“我大致能猜到是怎麼回事。”
蘇旭看向一臉默然的霧魔,“你看,你身邊那些映月宮弟子,一定是勸你莫要不識好歹,你一屆凡人被他看上何其幸運,你表姐一家是被你害死的,你日後千萬彆再莽撞行事以免牽連更多人——這些都不是真的,他們也未必全都是這麼想的,隻為討好宮主罷了。”
後者猛地回過頭來,眼中波瀾湧動,“你當真還不到一百歲?”
蘇旭點點頭,“我閱曆不算豐富,卻也見過很多糟糕的人和事,這世上逐利之人居多,凡人和修士並無差彆,要知道修士不過就是具有靈根的凡人,並非像許多人想象得那樣高潔純善心無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