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殺到底還是重傷了那名弟子。
這回烏致沒攔著。
他站在那裡,沉默地看獨孤殺一音將那弟子打成重傷,倒在血泊裡有進氣沒出氣,自此楚歌峰上下隻他一人毫發無傷。
確定沒有任何一個遺漏的,獨孤殺背好青骨琵琶,隨即看也不看烏致,轉身便要走。
烏致道:“獨孤師……”
最後的弟字尚未出口,破風聲驟起,獨孤殺已然禦風離開楚歌峰。
烏致再度沉默。
忽而洞府中傳來道沉悶聲響,烏致回頭,楚秋水不知何時從房裡出來了,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
放在平時,她這麼摔倒,必會蹙眉,然後含著淚說疼。
可今天,她愣怔地望著外麵那血流成河的慘狀,看不論是熟悉的弟子,還是鮮少見過麵的長老,連同照料她的那名女弟子和琴侍素和問柳在內,全楚歌峰的人皆生死不明,她仿佛做夢般地喃喃道:“烏致哥哥,這是怎麼了,為什麼所有人都,都……”
她忽的哽咽起來,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烏致沒接話。
直等楚秋水哭到呼吸不暢,險些要閉過氣去,他才緩緩開口:“明日已經到了。”
明日。
記起北微那句明日,楚秋水驀地一抖。
……
離開楚歌峰後,獨孤殺沒回越女峰。
他去了燕骨峰。
他就那麼穿著浸透了血的青衣,背著同樣染血的青骨琵琶,邁著一步步的血色足跡,迎著自各峰彙聚而來的無數弟子複雜的目光,朝執法堂走去。
執法堂內,應無麵高坐首位,雙目微瞌。狄副堂主等人於兩側束手而立。
也不知執法堂眾人已經等了多久,滿堂死一般的靜謐。
少頃,這靜謐被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打破,應無麵沒睜眼,隻道:“你來了。”
他聲音低沉,不怒自威。
獨孤殺走進來,朝他拜下:“師侄拜見應師伯。”
應無麵仍舊沒睜眼:“你想好了?”
獨孤殺道:“想好了。”
應無麵
便睜開眼,道:“但願你沒做錯。”
獨孤殺平靜道:“師侄不會錯。”
說完再拜,這次行的是大禮,尚滴著血的袍袖於地麵鋪開大片大片的殷紅花朵,好似黃泉路上的彼岸花,灼灼刺目。
他道:“弟子獨孤殺,傷及楚歌峰兩百餘人,又以下犯上,對烏致峰主不敬,特來領罰。”
這話傳出執法堂,圍在外麵的諸弟子沒能忍住,齊齊倒抽一口涼氣。
其實早在聽聞獨孤殺回宗後,與北微峰主碰麵沒多久,便單槍匹馬地殺去楚歌峰時,諸弟子就爭論過好幾輪,大部分都認為獨孤殺如此盛怒之下,楚歌峰恐怕沒什麼人能落得好。
可諸弟子怎樣也想不到,獨孤殺竟能真的一人將楚歌峰打個通透。
這已經無法用盛怒來形容了。
他根本是瘋了。
諸弟子震驚之極。
繼續看向執法堂內,便見在獨孤殺自請領罰後,應無麵沒有遲疑,立即定下鞭笞三百的懲戒。狄副堂主去取來足有小兒手臂粗的鐵鞭,站到獨孤殺身前。
“得罪了。”
說完這麼句,狄副堂主揚起鐵鞭,開始一鞭鞭地行罰。
當是時,鞭笞聲一下接著一下,獨孤殺青衣本就被血浸染,此刻那顏色洇得更深,黏連著滴落的也比剛才更多。看那青衣很快破開口子,隱可見裡頭血肉模糊,森白的骨頭都將將露出,圍觀者隻覺心驚肉跳。
執法堂的鞭笞之所以令全萬音宗的弟子都聞風喪膽,原因便在於此。
不論修為,不問境界,但凡遭受鞭笞之罰,挨上那麼兩三鞭便要哭天喊地,痛不欲生;挨個四五十鞭,更是連錚錚的傲骨都要被打斷。
而獨孤殺則要挨上整整三百鞭。
諸弟子中有人一鞭鞭地數,也有人不忍看,彆過頭去,想挨上這麼多鞭,不知道獨孤殺現在心裡有沒有後悔。
“二十、三十、四十……”
“一百、一百五、兩百,嘶……”
聽都數到兩百鞭了,堂內也沒傳來半聲的痛呼慘嚎,彆過頭的弟子們忍不住轉
回去,就見獨孤殺仍脊背挺得筆直,整個人彷如從地麵長出的石像,絲毫未動。
他麵容冷峻,眸光亦是冰冷,其中沒有任何忍受痛苦的意味,似乎這兩百鞭笞對他而言隻是撓癢癢。
弟子們再度倒抽一口涼氣。
這獨孤殺還是人嗎?
及至最後一百鞭,饒是狄副堂主都累得額頭見汗,揮動鐵鞭的速度肉眼可見地變慢,獨孤殺也始終一聲不吭。
堂外眾人漸漸從震驚轉為欽佩。
有此等大毅力,那楚歌峰就算從此沒落了,也怪不得誰。
歸根結底,一切其實都是咎由自取。
“啪!”
隨著最後一道落鞭聲,三百鞭笞結束,狄副堂主收回鐵鞭,便見獨孤殺終於動了。
卻並非眾人想象中的那種動。
他居然又朝應無麵拜下,行的還是大禮。
他音色也依舊平靜。
“弟子狀告楚歌峰兩百餘弟子,目無尊長,肆意淩辱凝碧師妹;狀告烏致峰主與淩雲宗楚秋水,聯手害死凝碧師妹。”
嘩!
滿堂皆驚。
狄副堂主更是眉心一跳,下意識轉頭看向應無麵。
應無麵肅然危坐,神色未變,渾然獨孤殺說的是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同先前一樣,此刻的應無麵也毫不遲疑,道:“執法堂受理此案。”
聞得此言,所有人心中皆冒出一句話。
萬音宗要變天了。
獨孤殺狀告事關重大,當即便有人飛快給各峰傳信,其中屬去往主峰的傳音符最多。
於是很快,各峰的峰主、長老等接二連三地趕來,主峰人也烏泱泱來了大半,偌大的執法堂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諸弟子見狀,心中納罕即使是宗門招新的時候,也從沒見過這麼多的師長,就聽有誰喊:“宗主來了!”
循聲望去,宗主嬴魚正乘風而來。
在諸弟子鮮有的印象中,宗主嬴魚一貫是四平八穩的模樣,好似天塌了也不能讓他有所動容。
然今日的嬴魚,他雙手負後,眉宇間凝出個深深的川字,顯然是為執
法堂受理獨孤殺狀告一事而煩心。
諸弟子不敢多看,垂首給嬴魚見禮。
嬴魚落地,目光淡淡掃視過周圍,道了聲起。
諸弟子抬頭,想宗主都來了,北微峰主是不是也該到了,就聽“嘭”的一聲巨響,如九天之上戰鼓齊鳴,刹那間響徹雲霄,震得人心跳都要失序。
“是北微峰主的儘神大鼓!”
有認出鼓聲的弟子邊喊邊捂住耳朵,生怕鼓聲震得靈台也跟著失序。
上古有奇書曰《易經》,其中有句“鼓之舞之以儘神”,儘神二字便取自於此。
敢以儘神命名,可想而知北微這大鼓當威風至極。
循鼓聲而望,上方虛空浮雲,那身著麻衣的北微峰主背光而立,教人看不清她神情,隻能看得她身側那尊大鼓散發著淡淡靈光,鼓棰也微微晃著,大有要再敲下去的跡象。
“……北微師妹,”嬴魚廣袖一揮,揮散剛才那道鼓聲帶來的波動,“許久不見,你這性子是越來越急躁了。”
“是嗎。”
北微語氣淡淡。
她沒下來,就那麼垂眸睨著,雙手是與嬴魚如出一轍的負後姿態。
她慢條斯理道:“難道不是嬴魚師兄你急著進執法堂,想讓應師兄壓下我大徒弟狀告一案?我告訴你,”她似乎笑了,語氣變得溫柔如水,“你想得美。”
未料北微竟如此不給麵子,嬴魚眉心川字愈發深刻了。
但宗主就是宗主,再在人前被下臉子,他也仍保持著應有的風度,道:“此事不能私了?不過是小輩之間爭風吃醋,一時犯了錯……”
“去你媽的爭風吃醋!”
剛剛還笑得一臉溫柔的人忽然這麼罵了句,底下眾人全懵了。
隻能聽得上方那人衝嬴魚罵道:“我小徒弟去北域之前就已經跟你徒弟提出退婚,你哪來的臉說爭風吃醋?還一時犯錯,殺人也叫犯錯的話,你有本事讓你徒弟直接去我徒弟墳前磕頭道歉,你至於親自跑來找應師兄?真是跟你那死徒弟一個德行,沒學過說話就老老實實閉嘴,跟我打上一場,
看誰能進得去執法堂!”
言罷,也沒見她怎麼動作,身側的儘神大鼓被自發而動的鼓棰擂響,一聲緊接著一聲,幾欲要將整個萬音宗都震翻般,帶著她滿腔的怒火,直朝嬴魚而去。
“嘭!嘭!嘭!”
這鼓聲氣勢磅礴之極,縱使在場的諸多峰主長老早有預料地提前設下屏障,修為不高的弟子們也不免被這震天撼地的鼓聲弄得人仰馬翻。
嬴魚見狀,不得不祭出本命法器,在儘神大鼓展開更猛烈的攻擊前,過去碰上一碰。
嬴魚的法器乃編鐘和鼎,意為“調和鼎鼐”。
當年修行時,見嬴魚選了可與之相輔相成的編鐘,北微則選了她從沒碰過的大鼓,師父就說北微這大鼓,要麼一落千丈,要麼一飛衝天,直入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