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樂真聞言靜了片刻:“太平盛世,怎會有百姓攝食不足?”
沈隨風笑了:“太平盛世,攝食不足的也多了去了,殿下整日待在京都城,住最好的宅子,用最好的膳食,所見皆是達官顯貴,不知道這些也正常。”
馮樂真抬眸看了他一眼,正要開口說話,便瞥見遠處有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沈隨風也瞧見了,兩人同時噤聲,平靜地看過去。
見自己被發現,幾人訕訕出來,你推我我推你地走到他們麵前:“我們是來謝謝沈大夫的,多謝大夫為我們看診。”
馮樂真見是幾個年輕姑娘,還一個個臉紅含羞,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於是含笑看向沈隨風。
沈隨風顯然也見慣了這種場麵,於是淡定開口:“諸位不必客氣,都是沈某應該做的。”
“您又沒收錢,怎麼能說是應該做的。”其中一個姑娘急了,急完又意識到自己聲音太大,於是不好意思地收起音量,“我、我們就是……”
“就是不知道該如何感謝您,所以思來想去,想送您一些東西。”另一人替她說。
沈隨風麵色不變:“沈某這次是義行看診,隻怕不能收……”
“你們想送東西?”馮樂真突然打斷。
姑娘們知道她的身份,於是害羞地點了點頭。
“那有麵嗎?糙米也行,可以送一些來。”馮樂真道。
見她又提這些,沈隨風皺起眉頭。
“我、我們家沒有……”姑娘的聲音小了幾分。
馮樂真還要說什麼,沈隨風先一步問:“你們要送我什麼?”
“是這個。”被馮樂真問得沒了底氣的姑娘小心拿出一條絡子。
沈隨風溫和接過:“很好看,多謝。”
幾個姑娘的臉更紅了,隨便找個借口走遠後,突然爆發一陣歡呼。
沈隨風無言一瞬,低頭與馮樂真對視:“就這麼饞嗎?”
“一家拿不出米麵也就算了,這麼多戶都拿不出,真是夠奇怪的。”馮樂真淡定回答。
“在下還是那句話,即便是盛世之中,也有窮困潦倒的人家,拿不出米麵不算什麼,”沈隨風頭疼地捏了捏眉心,“請殿下再忍忍,他們自己都吃不上米和麵,又去哪裡給你弄來這些。”
馮樂真扯了一下唇角,沒有理會他。
已是天黑,兩人回到老李頭家裡,野菜湯已經準備好了。
雖然已經答應過沈隨風,但馮樂真看到野菜湯,還是
忍不住問:“這附近好像有一座小山,你們的野菜便是從那邊采的?”
“是呀,都是去那邊采,村子裡還在山上開墾了一片荒地種了紅薯,再等小半個月便可以挖了,”老李頭被她問了幾次,知道她不想吃野菜,便主動說道,“你們再多留些日子,我給你們做紅薯餅。”
馮樂真:“不必了,野菜就很好。”
……怎麼突然就不饞了?老李頭迷茫地看向沈隨風。
沈隨風輕咳一聲:“時候不早了,老人家先去休息吧,我們也該休息了。”
老李頭頓了頓:“沈大夫,你同我一起睡吧。”
家裡隻有一間偏房,這倆人是繼母子,年紀又相差不大,怎麼也不合適住一間房。
“多謝老人家。”沈隨風沒有拒絕。
馮樂真垂下眼眸,拿起碗筷開始吃飯,沈隨風看著她平靜地將酸澀野菜咽下,眼眸微微一動。
用過晚膳,馮樂真便回屋躺著去了。
鄉間的白天陽光很足,整個屋子都暖烘烘的,一到了晚上便開始冷了,風一吹幾乎要將窗子凍透。馮樂真白天水多了,此刻靜靜躺在床上,聽著外頭如同鬼哭一般的風聲,半分睡意也無。
屋裡沒有點燈,屋外卻有月光照亮,所以當沈隨風的身影映照在窗紙上時,馮樂真第一時間便發現了他。
“在外麵做什麼?”她問。
沈隨風抱臂靠在門柱上,仰頭看著天上月:“守著殿下。”
“不必,回去吧。”馮樂真道。
沈隨風卻沒動。
他生於世代經商的人家,在士農工商高低貴賤的階級規則下長大,卻又最瞧不上這些所謂的規則。可即便他瞧不上,也不得不承認有些人的命就是比一般人值錢,若是對方出了差錯,便會有一堆人跟著倒黴。
所以他得守著,至少不能讓她在自己手裡出事,免得禍及一家。
風越來越大,鄉野不比城裡有高牆門樓相護,凜冽的風直接從身側擦過,帶走所剩不多的餘溫。沈隨風不過站了片刻,便已經是手腳冰涼。
而他還要在這種境況下忍上一夜。
他默默攏緊了衣裳,正要找個小凳子坐下時,房門在身後緩緩打開。
沈隨風回頭,便與隻著裡衣的馮樂真對視了。
沒有衣裳可換,她還穿著那條染血的褻褲,此刻一身素白沒有陳儘安的外衫遮掩,看起來纖細又單薄。
雖然她沒有半點因為衣裳臟了而生的窘迫,背脊也始終直直地挺著,可沈隨風就是無端覺得她有幾分可憐。
“本宮要如廁。”她說。
沈隨風頓了頓,朝她伸出手:“將外衫穿上,我帶你去。”
馮樂真當即回去把外衫穿好,見他的手還伸在半空,便將手搭在他腕上,結果下一瞬就感覺到指尖一片冰涼。她抬眸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跟著他往外走。
李家村的茅房是公用的,東西南北一共四個,離得最近的是南邊那個。沈隨風
扶著馮樂真慢慢地走,遠遠瞧見茅房時?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便聞到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沈隨風猶豫一瞬,道:“換個地方吧。”
馮樂真不解抬眸。
“隨便找個地方解決一下,我替殿下收拾。”沈隨風直言。
馮樂真嘴角抽了抽,拒絕:“不必。”
說罷,她放開沈隨風的手腕,攏起衣裳往茅房走。
沈隨風不放心地跟上:“殿下知道茅房怎麼用嗎?實在不行還是彆勉強了,雖然在外頭解決不合你自幼學的規矩,但其實……”
“沈隨風。”馮樂真停下腳步。
沈隨風也隻好停下。
“本宮六歲起坐在先帝膝上上朝,十一歲代先帝巡視縣鎮,十二歲時便已經走過三十餘縣鎮村落,所見所聽,未必比你少。”馮樂真緩緩開口。
她麵色平靜,眼底盛滿了月光,連身後的茅房都莫名跟著聖潔起來。
沈隨風喉結動了動,玩笑道:“我不過是怕殿下用不習慣鄉下的茅廁,出於好心才阻攔,殿下若是不介意直說就是,無需自證什麼。”
馮樂真站在原地,安靜看著他。
沈隨風識趣後退一步:“殿下請。”
馮樂真這才慢吞吞往茅房走。
沈隨風歎了聲氣,背過身繼續看月亮,直到身後再次傳來腳步聲,才轉過身去伸手。
“本宮還未淨手。”馮樂真皺眉。
沈隨風勾唇:“等回去之後,我們一起洗。”
馮樂真這才把手遞過去,跟著他走了一會兒後,突然笑了:“真狼狽。”
沈隨風無聲笑笑,莫名覺得心情很好。
回到住處,淨了手,身上最後一絲熱氣也沒了,馮樂真要進門時,看到沈隨風又到門柱前站定,頓了頓後開口:“去睡吧。”
沈隨風聞聲看來。
“你我已經安全,不必在門前守著,”馮樂真說罷,眼底又泛起笑意,“放心,本宮不會有事,阿葉也不會去你南河沈家殺你一族譜。”
沈隨風揚了揚唇角:“殿下一時一個說法,在下倒不知該信哪個了。”
“去吧,”馮樂真擺擺手,“彆在這兒杵著,本宮看了心煩。”
說罷,她便要關門,沈隨風眼疾手快,直接握住了即將關上的房門。
兩人的距離因為他這一動倏然拉近,近到能聽到彼此的呼吸,和對方單薄衣衫裡透出的熱意。馮樂真仰頭,鼻尖無意間擦過他的下頜。
沈隨風微微一怔,回過神後默默後退一步。
沉默似乎在升溫,空氣裡充斥著叫人讀不懂的安靜,馮樂真麵色平靜,直接開口詢問:“還有事?”
沈隨風揚唇,又是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殿下將沾了血的衣裳都給我吧。”
馮樂真沒問為什麼,直接把門關上了。
沈隨風還以為她拒絕了,摸了摸險些被撞到的鼻子,正要背過身去守著,房門又一次開了,他疑惑看過去,便看
到馮樂真用陳儘安的衣裳裹著身子,將沾血的褻褲和裙子都遞了過來。
沈隨風頓了頓,接過之後竟然下意識道謝。
“謝什麼?蠢貨。”馮樂真沒忍住嘲諷。
沈隨風:“……”
房門又一次關上,這回是徹底關了,被關在門外的沈隨風無言許久,最後認命地去打了水,給高貴的長公主殿下洗衣服。
井裡剛打出的水還是溫熱的,但等他把血跡儘數洗去,便已經變得冰涼,他雙手泛紅,擰乾了衣裳晾在院中,轉身往前走時,看了看老李頭所在的寢房,和馮樂真所在的偏房,猶豫一瞬還是回到門柱前守著。
他瞧不上某些將人分成三六九等的規則,也不屑與人上人為伍,隻是有些人除了是人上人,還是連衣裳臟了都不會洗的小姑娘。
她或許天生比尋常人多了幾分膽量,但也不是他拋下她去歇息的理由。
馮樂真看著薄薄窗紙上映著的側顏,一直到夜深才緩緩睡去。
鄉下瓦房都是用刷了膠的紙糊窗,透光算是其最大的優點,但對於喜歡在黑漆漆環境裡睡覺、且偶爾喜歡睡懶覺的馮樂真而言,就未必算是優點了。
一大早,日頭便將屋裡照得亮堂堂的,她雖然還困得厲害,卻還是被迫醒了過來。
既然醒了,就沒必要再躺著了,她坐起身揉了揉因為床板太硬而發痛的胳膊,正要掀開被子,突然注意到枕邊放著疊得方方正正的衣裙和褻褲。
是已經洗過的,經過一晚上的風吹,此刻冰涼又乾燥。
馮樂真盯著看了片刻,到底還是拿了起來。
昨夜還冷得厲害的小院,此刻被太陽一曬,又重新變得暖烘烘起來,仿佛昨夜的大風隻在夢中刮過。
老李頭拿著掃帚慢悠悠打掃小院,聽到偏房傳來的動靜後回頭,便看到馮樂真披著一頭烏發從裡頭出來了。
“餓了吧,飯在廚房,我去給你端。”老李頭笑道。
馮樂真:“我那不成器的繼子呢?”
“沈大夫天不亮就出門去了,說要是你問起來,就讓你安心等著。”老李頭說著,從廚房端出一小盆蒸紅薯。
馮樂真看到紅薯頓了頓,問:“不是說還有半個月才能挖?”
“沈大夫是我們的大恩人,哪能讓恩人的繼母餓肚子,這是我們全村的一片心意。”老李頭笑嗬嗬道。
盆裡的紅薯個頭都不大,十幾個才湊了這麼些,看得出來種紅薯的地並不肥沃。
馮樂真盯著看了片刻,問:“本宮……我記得你昨日說過,這些紅薯是在山上種的?”
“是呀,我們開了荒,才種出這些。”老李頭回答。
馮樂真:“為何不在自家田裡種?”
“我們村沒有自己的田地,一向是養家禽牛羊,販賣換糧過活,其實日子還算不錯,隻是去年養的這些東西害了毛病,隻能全燒了,”老李頭笑道,“姑娘看著像是出身富貴人家,隻怕沒聽過一句話,叫‘家財萬貫,帶毛
的不算’,說的便是我們這種情況。”
馮樂真眉眼和緩:“既然那些都燒乾淨了,為何不養新的?”
“姑娘有所不知,牲畜雖然都燒了,卻難以保證那些病也會跟著消失,所以按照過去的經驗,得空上三年再養,所以這幾年便全靠先前的積蓄跟山上弄的那些吃食過活,日子才艱難些,但隻要熬到明年,日子又會好過起來,到時候姑娘再來,我給你殺雞宰羊,保證不再讓你吃野菜。”老李頭解釋。
馮樂真從盆子裡拿了一塊小小的紅薯:“去年出事以後,你們便一直吃野菜度日?”
“除了賠進去的錢,各家多少還剩些積蓄,花到今年也差不多了,”老李頭笑道,“等紅薯一收,冬天就不必擔心口糧的事了,再熬明年大半年,就可以繼續養家禽牲畜了。”
馮樂真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老李頭想起屋裡還有一點珍藏的白糖,便特意回屋去拿,小院裡隻剩馮樂真一人。她盯著紅薯看了片刻,正要放下時,視線裡突然出現熟悉的衣袍與靴子。
她頓了頓,將紅薯放回盆裡,與從外頭帶了一身寒氣回來的沈隨風對視:“去哪了?”
“殿下伸手。”沈隨風背手站著,顯然有什麼東西要交給她。
馮樂真本不想理會他無聊幼稚的遊戲,但看到他被露水洇濕的肩膀,卻還是伸出手。
一個沉重的布袋落在掌心,馮樂真的手被壓了下去,又趕緊伸出另一隻手托住。
“這是什麼?”她問。
沈隨風:“打開看看。”
馮樂真將東西放在膝上,解開繩子後把袋子打開——
是一袋子麵粉。
馮樂真抬眸看向他。
“高興了?”沈隨風問。
馮樂真挑眉:“不僅高興,還很感動,總想做點什麼。”
“想做什麼?”沈隨風俯身看著她的眼睛問。
馮樂真想了想,勾唇:“以身相許如何?”
沈隨風笑了一聲,還沒開口說話,耳邊突然傳來罐子落地的聲音。
他和馮樂真同時扭頭,便看到老李頭一臉震驚地站在寢房門口,腳邊的地上還有一個罐子咕嚕嚕滾來滾去,裡頭的白糖跟著翻滾,但因為太少便幸運地沒有灑出來。
“你、你們……”老李頭還在發愣。
沈隨風默默站直了:“不是您想的……”
“你們這是……造孽啊!”老李頭長歎一聲。
馮樂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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