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月光微弱,黑夜靜謐。
蒲雲憶的聲音很低,往常說話時,讓人辨不清冷熱,像是沒有情感。
可如今,他低低唱起歌的聲音,在黑暗的夜中,就像是悠揚的塤,分外醒目,一點一點地散溢出去,能夠將大地喚醒,探尋著人們心底的柔|軟。
他似是從來沒有這樣唱過歌,連聲音都不太成調子,因為記不住詞,偶爾會停頓,斷斷續續的,但他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唱下去。
那是一首軟語南調。
是唱著姑娘對於小夥子的羞怯和相思,在采蓮花時再次偶遇,借著唱歌表露情意。
看蒲雲憶的樣子,他隻是記下了那些念音,並不清楚這首歌的意思。
可他看過來的眼神,在這個夜晚,分外朦朧,就像是,真的在關心她一樣。
溫瑜有些想笑。
她其實是不疼的。
經曆了一百二十九個世界,生死決斷的瞬間太多,雖然還沒有像這次這樣反噬強烈的,但是她早就對疼痛有了預防。
沒有人喜歡疼,而129個世界的經驗,早就讓溫瑜有了一套應對體製,得益於曾經的醫學經驗,在這樣的時間,她能夠將自己的痛感下調90%。
除了最初感應痛感進行調整的時間裡,她並沒有感受到那樣深切的疼痛,現在的感覺,就像是曾經來了葵水時微弱的不舒服。
一點點的痛意和虛弱,讓人在意,但也隻是讓人在意而已,並不會痛得無法忍受。
因此,她笑蒲雲憶的關心。
笑他問自己“疼嗎?”,也笑他,真的為了緩解她的疼痛,出聲去唱著那一首他也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歌。
她想要笑他。
可迎上那目光,看著男人握住袖袍時崩裂染血的手,看著他顫|抖卻仍然堅持不倒的身軀,看著他明明顫|抖卻仍然穩定安然的聲音,溫瑜卻沒有笑出來。
詭異的,她沉浸在他的歌聲中。
甚至於,連帶著那一點葵水似的不舒服也消失了。
就像是,他的歌聲,真的能化解疼痛。
世間濤濤,萬物磋磨,可唯有這一刻,是安寧永存。
【十……四……】
係統卡幀一般漫長的十四,終於數完了秒。
而溫瑜,則將目光轉開,向著那遠方漸起的熹微晨光望了過去。
大家都醒過來了。
靈魂震顫都傳遞到了。
接下來的十四秒,該反擊了。
她微微闔眸,又再次睜眼,魂靈在另一個軀體中蘇醒。
正是,從最一開始,就被她拋出的巫毒娃娃。
這是它被修好後,第一次投入使用。
*
岑樓像是做了一個很漫長很累人的夢。
在夢中,他一個人走過黑黑的甬道,旁側的牆壁上,印著另一個人的身影,當他轉頭去看時,看到的是他自己的臉,唯獨眼睛的顏色,與他是相反的。
他是左紅右黑,而對方,則是左黑右紅。
他沒有停,一直向前走著,前方不遠處,有一瞬淺淺的光亮,那是他們的目的地,可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很近,他走了很久,卻始終不能到達。
那束光,像是一個永遠都到達不了的美好夢境。
明明近在咫尺,卻遠如天涯。
“岑兄弟,岑兄弟。”
有溫和的聲音響在耳側,岑樓抬頭,那聲音,是從那束光中傳來的。
“岑兄弟,醒來了。”
隨著這聲音,那束光,在他的行進中,距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
岑樓睜開眼。
入眼,是微微亮的天,太陽還未升起,夜間有一抹涼意,他轉過頭,正對上身旁的溫瑾。
他端方含笑,聲音溫和:“岑道友,你睡著在這裡了。”
“清晨露重,雖然道友修為深厚,不會有什麼影響,但還是回房間去吧。”
“我恰巧也要往那邊去,便與道友同行一路。”
岑樓雙眸是濃淡的暗色,他看著溫瑾,應道:“好。”
就像是,無論他說什麼,他都會答應一樣。
兩人並立而行。
溫瑾三言兩語挑起話題,與岑樓聊著懷玉城中的趣事,也會聽岑樓說幾件魔界的趣事。
維持著冷淡的禮貌。
岑樓很配合。
他知道他身旁的人是誰,知道他是溫瑜假扮的溫瑾,知道了這個失去哥哥的少女,如今的執著是對哥哥所願的守護。
他知道,她也許並不喜歡客套,但她客套,他配合。
她做什麼,他都配合。
這近乎於麻木的遷就,是岑樓對於溫瑜的道歉,他自詡在意和喜歡,甚至生命守護毀損,可他,卻竟然不知道溫瑾的死亡,不知道少女的異變。
隻當一切如常。
因而,每次見到溫瑜扮成的溫瑾,他都覺得心疼和歉疚。
從前,他就說過,少女所願,便是他所願。
如今,仍然是。
無論,她是以溫瑜的身份要求,還是以溫瑾的身份索求。
他不知道她要將自己引到哪裡,但無論前方是刀山火海、萬丈深淵,還是能將世界一切都吞噬殆儘的使者岩漿,他都會眼睛都不眨地走上去。
隻要她說“你去”,他便會去。
溫瑜嘴角含笑。
兩人雖是並行,但每當遇到岔路或者轉向,她都隱隱提前邁一步,引領著前進的方向,甚至,為了防止岑樓懷疑,還引導著他說出了“城主可要一起賞蓮?”問話。
本就是她的引導,溫瑜定然欣然而往。
蓮花池中,可不隻是有蓮花,還有,她在大夢一世中一番布置,為這一池塘魚群和整個禦獸宗搭好的戲台。
那被拉長的十四秒中,足夠進行反擊了。
在大夢一世中,溫瑜化風而行,如香隨行,又再次給大夢一世中的人,種下了魂靈震顫。
對於禦獸宗門人,她給了他們“蓮花池的蓮花開得正漂亮,在那裡祈福定能讓大人看到”的暗示,催動著他們一醒過來,就會想要來到蓮花池。
對於佛修明台,她加強了女主意誌的影響,將這整個大夢一世中的春|夢一場,再次投影刻印,讓他記得深刻,尤其是,對於他說的那幾句話。
而打散空間的前一刻,她傾儘全力,將修真界中儘可能多的魂靈拉入。
雖然隻有一瞬,雖然他們可能都沒有感覺,但是已經足夠溫瑜給他們種下一個小小的心理暗示——“今天的無邊台上,似乎有大事發生。”
最後,她拉住了空間中的鮫人淩朗原,對他交代了幾句,讓他為自己,在特定的時間和位置,放開浮生若夢的限製,創造一個與現實世界的空間重疊。
那個重疊,便是蓮花池。
書中,這是三號魚明台與女主沐顏第一次肌膚相親的地方,雖然沒有做到最後,但是有一個心魔驅動下的誘|惑,張力滿滿,讀者恨不得拿放大鏡看每一個字。
如今,這樣的張力,將迎來它的觀眾。
當然,在此之前,應該先給其中一位觀眾提前鋪墊下心情。
“岑兄弟,”溫瑜含笑:“昨夜我與瑜兒長談,她告訴我說,她現在並不想離開懷玉城,你隻是把她當做朋友,並沒有彆的意思,她告訴我,你的心裡,早有屬意的女子。”
“那女子清純聖潔,早在許久以前,你們就已經相識,隻是你一直自愧於魔尊身份,怕唐突了對方,所以從未表明心意。”溫瑜笑笑,問道:“岑兄弟,瑜兒所說的,可是事實?”
事實嗎?
岑樓的瞳孔中映著對方含笑的臉,明明是溫瑾的男子樣貌,可在他的眼裡,看到的卻是溫瑜。
明明他含笑溫和,舉重若輕,可他看到的,卻是溫瑜的緊張。
溫瑾死了。
想要懷玉城中繼續有溫瑾,那麼溫瑜就不會離開,不僅不會離開,她也不會放過任何可能讓她離開的理由。
比如,來自魔尊的、以求和為目的、根本無法拒絕的結親。
此前,在他認出她之前,她就曾以溫瑾的身份,警告過他“男女有彆,不要譖越”。
她不想要他的在意。
她要他的在意,全都給另一個女人,給另一個她親口說過討厭的女人,給一個她的哥哥心有所屬卻被玩弄的女人。
她要,他便給。
“是事實。”
岑樓甚至揚起了一抹懷念的笑:“她是那樣的與眾不同,在我的生命中,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那般明亮和耀眼,叫我隻是看著,就心向往之,終是,自慚形穢。”
他的腦海中,並不是白色幼獸的他拖著受傷的身體,與沐顏的初見,那初見,不知什麼時候,早已不在想起,褪色在記憶中,模糊不堪。
他說這話的時候,想起的是那晚明月高牆,蕩起的秋千上,少女揚起的藍衣袍角,她容顏精絕,一腳踹在他的身上,那一下,就像是踹在他的心裡。
為那隻有黑白和血色的世界裡,注入了一片生機勃勃的斑斕。
溫瑜眸光微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