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敕勒川(1 / 2)

敕勒歌 赭梧 4061 字 1個月前

《敕勒歌》全本免費閱讀

高宗龍朔三年,向北擴張的吐蕃族進入河源地區,滅吐穀渾。

長草在夜色中瑟瑟浮動,沒過馬的小腿,也沒過插擲於地的染血兵器。哨兵過來告訴赫連其他父親所帶領的部隊已經覆滅了,今夜的原野上除了他,就隻剩斛律揚那一隊吐穀渾。

哦,他這一隊還不都是吐穀渾。赫連其心煩意亂地往後看了一眼,那群鄯善人跟在隊伍的最後,打仗時要多敷衍有多敷衍,回去需好好懲罰。如果還能活著回去。他用衣衫把糊滿鮮血、滑不可握的刀柄擦乾淨,南邊是吐蕃的豺狼,北邊是黑重如命運般的祁連山,西邊有伏俟城,住著他的幼子和老母親。

赫連其準備上馬,突然感到身體被什麼冰涼的東西穿透了。他踉蹌著往前幾步,覺得死前至少應該把這個——大概是鄯善獠——帶走,轉身便劈砍,就看到麥岑那雙敦厚、冷靜而堅定的眼睛。麥岑躲了過去,一腳踢在他胸口,樓蘭人已經嘩變。一個年輕男孩提著柄六尺有餘的長柄鋼刀縱馬而來,他揮舞那柄鋼刀,正如狂風摧林、蛟龍搗海,非凡人所能擋;騎乘的那匹大宛駿馬烏黑發亮,馬蹄如碗口大,狂奔時像草原上轟響的雷聲。

他靠著巨大的慣性,俯身一連砍翻六個人,衝到麥岑身邊時完全刹不住馬,又跑了一段才轉過頭來。本來就沒剩幾個的鮮卑人已全部倒下,樓蘭這邊也隻剩二十幾個男人。伽衡哈哈大笑起來,喊道:“跟我來!”

樓蘭人跟著他向伏俟城跑去,隱隱意識到,他們隻敢私下喊的小國王好像真的可以當國王了。

半路上,草坡下又出現一隊人馬,已是人困馬乏、儘數殘傷。帶隊的是斛律揚,吐穀渾的高級將領,十一年前就是他行刑處決了伽衡的父母。如今兩撥人狹路相逢,斛律揚麵對懸停在自己鼻尖上的刀倒是自若鎮定,用手撥開幾寸,道:“你們要走便走,我不會阻攔,也不會向吐蕃人提起樓蘭遺民一事。”

“是你阻不阻攔的問題嗎?是我要殺你。”

“我會死的,在保護國家的光榮戰鬥中,”他淡然道,“現在還請留我一命。”

伽衡想了想,忽地一曬,側馬讓開了道路。這路鮮卑人便或怒目而視、或沉默不語地從他們身邊列隊經過了,蹣跚向南而去,麵前重重的草坡上灑滿月光。麥岑問一動不動的伽衡:“怎麼不走?”

“你聽,”伽衡笑道,“他們過會兒要唱歌呢。斛律揚過去就愛拿他那個老祖宗誇耀,現在自然要唱他的歌。”

於是樓蘭人紛紛停下,在涼爽的微風中屏住呼吸。沒過一會兒,遠方果然傳來了鮮卑人渺遠的歌聲:“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相傳神武帝高歡在第五次征伐西魏時敗於玉璧城下,憂憤成疾。為鼓舞士氣,他帶病宴請諸將、命鮮卑族的斛律金歌舞助興,於是斛律金長劍出鞘,且醉且舞,唱出這一曲雄壯激越的《敕勒川》;而帳外天蒼蒼,野茫茫,引得無數將士淚下如泉。高歡在此敗後不久就鬱鬱而死,而斛律金勇武忠誠,輔佐其子孫最終擊退西魏、建立北齊。

祇今尚有清流月,曾照高王萬馬過

他們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又催馬走動起來,那明朗豪放、慷慨悲切的歌聲就越離越遠。到伏俟城門口時完全聽不見了。伏俟城是吐穀渾的王都,他們逐漸漢化後,也學著漢人建了座不倫不類的城市,貴族住在這裡,樓蘭人自然還是以氈廬百子帳的行屋,追逐著豐美的水草放羊。現在是因為打仗了,女人和孩子才進城躲避。

沒有人守城門,也沒有人關心這隊進城的樓蘭人——反正與吐穀渾長得也差不多。大家忙著收拾行李,牽著老人和孩子,決定去往唐帝國避難。他們用沉默壓製著格格不入的興奮,快步到了一頂潦草的木棚前,一個女孩不等他們走近就迫不及待地從窗戶裡跳出來,嚷嚷道:“怎麼樣了?”

麥岑微笑著說:“我們自由了。”

樓蘭有十幾代人沒見過樓蘭了,然而故鄉的歌、故鄉的語言還有故鄉的舊事卻一代一代地傳了下來,父母對孩子說:我們死在草原上,魂魄是要回到沙漠裡去的。“回去”與其說是因為鄉愁,不如說是因為尊嚴和執念。所以即使吐蕃在這一代大肆遊蕩、樓蘭古國早已失蹤多年,他們得到自由後的第一個想法還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