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時沈遙淩纏著寧澹的次數多了,便自己覺著和他也挺熟的了。
畢竟她在寧澹的林子裡看過書,打過盹,請他吃過糖,大大小小的糗事喜事都跟他說了一籮筐,每天不跟他說個幾句話就骨頭發癢,而寧澹家裡的事……她也機緣巧合之下,稍微知道了一點皮毛。
她想著,他們之間,即便算不上朋友,也應當能算得上是熟人。
但她真正意識到,寧澹的存在對自己來說其實很是特彆,卻是之後的事了。
大多數時候沈遙淩都能對同學的嘲諷或孤立視若無物,像是在他們麵前砌了一道堅實的城牆,但偶爾也會有抵禦不住的時候。
那天她給一個譫妄的病人開了藥方,因譫妄是急症,她用藥便很猛,結果被典學看到,當場將她罵得狗血淋頭。
聽著典學一條條的數落,沈遙淩啞口無言,柱子一般站那兒聽著。
沈遙淩對自己說,她經驗不足,挨訓也是應當,但是卻又有一個聲音在心裡抗爭,這方子難道就真的像典學說的那般一無是處?
她忍著難受,掐著自己大腿告誡自己不要經不起風雨和批評,卻又冒出不甘,憤憤不平地懷疑典學在教訓其他學子時用詞根本就沒有這麼難聽。
“你這樣的人,學了點皮毛就以為自己真有幾斤幾兩,把醫塾當你家後院任意妄為!”
旁邊圍上來幾個學子,湊在一處看她的熱鬨。
沈遙淩自尊心強,哪怕在人才濟濟的醫塾,考校也從來都是拿第一名,哪裡受得了這個?
當即再也聽不下去典學急赤白臉的痛罵,轉身想跑。
典學還沒罵完,伸手攔她,其餘學子也站上前幫著攔,這一攔一碰,沈遙淩被他們絆倒磕在桌角,臉頰上被木刺劃了一道口子,滴滴答答地流血。
這下沒人敢攔了,沈遙淩衝出去,習慣性地跑進赤野林,也不管剛下過雨地麵潮濕,軟著腿靠著水杉坐下來,腦袋埋進手臂裡擦眼淚。
她是後悔哭的,一路上越想越氣。
方才她為什麼非要跑出來,明明應當挺直胸膛將他們一個個地痛罵回去。結果她摔了一跤,還灰溜溜地跑了,像個懦弱的鴨子,像個逃兵!
她氣自己不爭氣,氣得掉眼淚,從沒有這麼委屈過。
沈遙淩心煩意亂,哪裡還管林子裡有沒有人呢?
直到麵前遞過來一方手帕,沈遙淩才驚怔地抬起眼。
她隔著還在滾來滾去的淚花,朦朧看著朝她微微彎腰的寧澹。
寧澹一身白衣如裹光華,他的身影被淚珠浸潤,連衣角也泛著柔彩。
這使他原本周身的冷硬也多出一分熠熠的柔色。
沈遙淩抿緊唇。
接著扭開頭,拒絕那張手帕。
她並不覺得自己需要任何人的安慰,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其實她可以一個人乾翻他們所有人!
她隻是放他們一馬罷了。
她不
接,寧澹的手在她麵前頓了頓。
接著手心翻轉,將那方帕子扔到了她的膝蓋上。
沈遙淩懵懵地抬頭,隻看見寧澹遠去的背影。
寧澹根本就沒有想管她的意思,已經轉身走開了。
這時沈遙淩才察覺到自己腳下觸感不對。
她趕緊挪開,發現自己踩到了寧澹放在樹下的佩劍。
原來她方才匆匆忙忙跑進來,沒發現已經越了線,跑進了寧澹的那一半地盤。
那手帕也不是給她擦眼淚,是擦他的劍的。
沈遙淩心虛地趕緊捧起手帕,把那柄可憐的劍撿起來放在膝蓋上,快速認真擦乾淨。
寧澹沒有劍使,在那邊拿了柄油紙傘代替。
傘柄在他手中旋出花來,飄逸自若,絲毫沒了笨重之感。
沈遙淩邊擦劍邊看,漸漸也忘了方才在傷心什麼。
寧澹縱身躍起,如一羽神鳥扶搖直上,輕易便站到了樹尖上,他身姿靈動,沈遙淩即便看了這麼多次,也還是要努力瞪大眼睛才能追得上、看得清。
她腦袋漸漸往上揚起,追隨著寧澹的身影仰望著水杉林上方。
寧澹從樹林間掠過,看著輕飄飄如仙鶴落下的一片羽翼,實則每一次落腳都力道十足。
等他來到沈遙淩上方時,沈遙淩還沒反應過來,仍在直直地仰著頭。
樹尖唰唰抖動搖晃,向著彼此點頭哈腰,伴著簌簌樹葉摩擦聲,積雨傾天灑落。
時間仿佛被拉慢了,下墜的漫天雨滴在她眼瞳中放大、接近,像一場透明的盛大煙火,即將劈頭蓋臉淋到她頭頂。
沈遙淩下意識地眨了眨眼,已經做好要被淋濕的準備,下一瞬,視線被油紙傘淡黃的傘麵遮蓋。
同時隔擋了朝她撲擁而來的雨水。
“嘩啦——”
耳邊聲響劇烈,是雨珠簇擁著落在傘麵上的聲音。
雨珠們四散彈跳逃逸,順著傘骨成串滑落。
沈遙淩愣愣接住那柄旋到自己頭頂的油紙傘。
另一隻手心裡虛握著的劍同時被人抽走,手心劃過空空的觸覺。
她抬起傘麵去看,寧澹負手握劍,衣擺旋蕩,在潮濕的草地和帶雨露的灌木叢中走過,絲毫也不被沾濕。
為那瞬間沈遙淩愣了很久的神。手心空空,心裡也空空的,卻又感覺像是脹得很滿。
好怪。
後來她回到家中,被父親看到臉上傷口,怒火滔天要去算賬,當即就要替她換一個學塾,沈遙淩卻立刻拒絕了。
拒絕的時候,她什麼其它的都沒想。
隻是想,如果離開醫塾了,她就很難再見到寧澹了。
她也大概知道,寧澹容忍她在赤野林裡待著,是因為她是醫塾的學子。
寧澹雖不算是為醫塾效命,但也多少有些牽扯,礙於皇命,不會與醫塾中人鬨得太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