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澹所言擲地有聲。
丁家大娘本就並未懷疑過那張藥方,聞言神情更是篤定。
她匆忙朝一旁的寧澹鞠了一禮,趁著人群分散,抱著孩子跑了出去。
人群終於反應過來,又一疊聲地咒罵堂前的兩個醫師胡說八道,為了賣自己的藥潑彆人臟水。
比起讀書人,他們隻能算得上是大老粗。
讀書人的之乎者也,他們聽得半懂不懂,也不耐煩聽。
但他們罵出來的夾著俚語的臟話,賀武賀金卻能一字不差地聽懂。
不僅能聽懂,還又新鮮又潑辣,直往他們耳朵腦袋裡鑽。
想忘都忘不掉。
賀武賀金坐倒在地,臉色發白,被那些自個兒看不起的人指摘得幾乎沒有勇氣起身。
寧澹沒再管他們,快速掠出醫館。
目光在街道上有如潮湧的人群中掃看一會兒,盯緊一個方向追上去。
他神色端靜,快步追至一道茜色身影之後,便放慢了步子,雙手負在身後,一步一移地踩著對方的影子,沒有出聲。
前邊兒的人正垂著腦袋揉眼睛,瘦月似的脖頸彎著,怯生生地露出一截,揉眼睛的動作卻很用力,夾在肩膀旁的手臂都能看出來憋著勁。
寧澹想她的習慣很不好,不怕把眼睛揉壞?
他抬手,欲要伸向前握住她的手肘,眼前卻閃過一個畫麵,是她雙眼紅彤彤的,濕漉漉的像浸在暖泉裡的兩塊兒飴糖,淚珠滑下來,也可能是甜的化了的糖水。
他看著眼前的幻象有些發呆,耳邊嗡隆作響。
幻境中的他好似聽見了什麼,於是心腔裡莫名鑽進一隻歡悅的兔子,而且這隻兔子左突右跳地蹦躂著,嘴裡含住了一根最美味的甘草,邊咀嚼吸吮邊來回打轉。
可是他是聽見了什麼?
再仔細回想,想不起來了。
幻象也慢慢地散去。
寧澹目光不自覺失落,又停在前邊人的後腦勺上。
她現在會不會就是在哭。
若是她哭了……
要怎麼辦。
他毫無準備地想到這四個字,有一刹那覺得自己跟呆頭鵝也沒有什麼差彆。
終於他想到一個或許也並不怎麼聰明的花招,邁開長腿上前一步。
沈遙淩感覺到身邊有人走上來,在擁擠的街道上小心翼翼地側了下身,似乎是為了不碰到她的肩膀,於是回頭看了一眼。
打算附上一個同樣有禮儀的淺笑,在看清人的瞬間下意識頓了頓,於是瞪著對方而麵無表情的樣子顯得並不那麼禮貌。
好在過了兩個瞬間,沈遙淩又想起來自己給自己寫下的判詞。
便很快恢複如常,又從容地展開了嘴角,微微笑著看寧澹:“寧公子。”
“沈遙淩。”寧澹也叫了她一聲,並且在同一個瞬間發現她並沒有在哭,或許隻是方才眼睛裡進了一點灰塵。
寧
澹視線微微下移,但又沒有垂落太多,隻是與她的目光將將錯開,悶聲道,“你……”
他的話沒能一次性說完。
沈遙淩忽然打斷了他,圓乎乎的眼珠裡有些驚訝:“你受寒了?”
沈遙淩是下意識出口的。
寧澹的嗓音與平時很不同,不對,要說非常不同,倒也沒有,隻是帶著悶悶的鼻音。不過沈遙淩對他實在熟悉,所以這點區彆,在沈遙淩聽來簡直是非常明顯。
寧澹也會患上風寒這件事,讓沈遙淩感覺很不可思議。
他可是劍挑江湖的人物,想聽到他打噴嚏……就跟想聽到寺廟裡的佛像開口說南無阿彌陀佛一樣艱難。
沈遙淩眼珠很大,使她目光上挑時有種天然的純真和好奇。
寧澹看著她怔住,要說的話也忘了說。
那夜在深冬裡吹了半夜的冷風,他是有些風寒症狀。
不過已經差不多好全了,也無需用藥。
沈遙淩,這是在關心他。
寧澹腦袋裡有些輕飄飄的。
沈遙淩看了看他的左手,又看了看他沉默的眼睛。
提醒道:“你剛剛想說什麼?”
寧澹好似一架卡殼的水車,被這句話撥動了一下,又吱吱嘎嘎地轉動起來。
“我……”
他回想著,但想得依舊不是很清楚,有些胡亂地說:“你看你荷包裡,有一隻玉葫蘆。”
沈遙淩愣了下,找了找自己掛在腰間的荷包:“沒有啊。”
“怎麼會沒有?”
寧澹一邊問著,一邊抬起右手在沈遙淩麵前晃了下,想要引開她的注意力。
但沈遙淩的目光並沒有順著他的心意移到右邊來,而是直直地看向了左側,低頭說:“因為在你的手上啊。”
“……”
寧澹僵住了。
他倏地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攤開的手心上掌紋平整,躺著一隻精巧的玉葫蘆。
寧澹沉默得越發久了些。
心想這個花招已經很不巧妙。
而他甚至還把它給弄砸了。
原本,他應該藏著這個玉葫蘆,先用一個無法解答的問題使沈遙淩感到迷惑,再趁她因迷惑而無防備的時候轉移她的心神,然後把玉葫蘆放進她原本並無此物的荷包中,就能成功把她嚇一跳。
但是。
他為什麼。
在做這一切之前,就把攥著關鍵答案的手攤在了沈遙淩的麵前。
而他一點也沒有發覺。
看來他的腦子飄得比他所想象的還要厲害些。
沈遙淩一陣莫名其妙。
不知道這位大少爺這是在乾什麼呢。
寧澹頓了好長一會兒,終於闔起左掌,從容地背到身後。
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低聲開口。
“人心易變本是常事,即便那兩人是你熟悉的舊同窗,你也無需對他們的惡行負責。
”
曾經同為醫塾的學子,心懷行醫治病濟世救人的共同理想,在這樣的情形下,很容易把身旁的人當做同伴,與自己共擔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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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同伴做下惡行,沈遙淩心中大約會覺得羞恥。
但她不必承擔這些。
她與那些人,根本不同。
沈遙淩聽著,很快地明白了寧澹的意思,但又有些不敢相信。
寧澹竟然是在安慰她。
想來之前在回春堂發生的一切,寧澹是全都看見了。
所以才會對她說出這番話。
那麼……方才那個莫名其妙的玉葫蘆,很有可能也屬於這場安慰的一部分。
大少爺安慰人的方式挺獨特。
寧澹是站在她這邊的。
公正地評判,寧澹是一個很好的好人,他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有憐善嫉惡的公義心,比起大多數人來說,他更適合當朋友。
從前沈遙淩對他的喜愛太過熱烈,反倒一葉障目失了公允,不能單純把他作為一個優秀的人來看待。
現在則不會有這個偏見了。
得到他的安慰,便是得到了她理念中的一位好人的肯定,確實使她感到寬懷。
但更多的悸動,就沒有了。
“謝謝。”沈遙淩誠心實意地道謝,對他笑了下。
沈遙淩戴著毛茸茸的圍脖,柔軟潔淨的白色在下頜邊圍了一圈。
不刻意直起脖子的時候有小半張臉埋在圍脖裡,另一半臉玉白地露在空氣中,很怕涼又很勇敢的樣子。
她想要展露笑容,還得努力地把下巴往毛茸茸的圍脖外抬抬,看起來很溫順可愛。
寧澹站了一會兒,不知道怎麼回應。
最後撇開臉,又囑咐了一句。
“明天過後宵禁時間就會提前了,儘早回家,接下來幾日……最好不要出門了。”
上一回他便提醒過,接近年關,城中不算安定。
這樣頻繁的警示,究竟是無話可說所以隨口而出,還是事出有因?
沈遙淩思考著,但沒有多打聽。
隻點點頭:“知道了。”
寧澹手心輕輕攥了攥。
他發現他有點想摸一下沈遙淩的腦袋,但最後也沒有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