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遙淩忍笑,將瓷杯推了過去,附帶一柄小銀勺。
“吃吧,本來就是給你帶的。”
魏漁捧著瓷杯,看看杯中的牛乳,又看看沈遙淩。
他這會兒已然目色清明,認真地問:“吃了這個,你會要我做什麼?”
流程已經這麼熟悉了嗎!
都開始主動問了
。
沈遙淩揉了下臉,寬慰道。
“我隻是想讓你吃好吃的而已。我確實有想要向老師請教的事,但是老師今天的身體……還是先吃飽喝足睡一覺吧。”
魏漁思索地看著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看了一會兒,魏漁收回目光,埋頭把麵前的食物吃乾淨。
沈遙淩真如她所說的那樣,接下來根本沒提乾活的事。
甚至其實,她連想都沒想起來。
開玩笑,她差點看著老師在麵前發生命案、魂歸西天了,哪裡還有心思去想那些。
人都要沒了還乾什麼活啊!
還好自從寧澹叮囑過不要一個人亂走後,沈遙淩很聽勸地總是帶著幾個家丁才出門。
這會兒人手充足,一個去清理屋中殘留的煙塵,一個去買新的石炭,不一會兒就打點好了一切。
魏漁也已經吃完,默默收好了碗筷。
沈遙淩憂心忡忡:“我給你把下脈吧。”
畢竟學過那麼久的醫,這點還是夠用的。
魏漁猶豫一會兒,微微卷起衣袖,手腕朝上放到桌上。
沈遙淩找了塊厚厚的軟布團起來,墊在底下當做腕枕。
把腕枕塞進去的時候,指尖碰到了一下魏漁的手背。
魏漁敏感地抬頭,匆促看她一眼。
少女指節蔥白,指甲粉嫩,看起來到處都軟軟的。
魏漁倏地收回了手。
“還是不了。我已經沒事了。”
沈遙淩懵然地睜著圓圓亮亮的眼睛,問:“為什麼呀。”
就算沒事了,也可以看看的。
為什麼躲得像是她會咬人似的。
魏漁默默瞅她一眼,似是很不信任。
“你又不是真的醫師。”
沈遙淩氣悶,但又無話可說。
隻能在心裡腹誹。
這時候倒挑得很。
命快沒的時候怎麼不說。
魏漁看了一眼沈遙淩,停頓一會兒,似是轉移話題,說:“你是不是還帶了東西給我。”
沈遙淩帶來的包裹裡大多都是吃的喝的,隻有一樣到現在還沒打開過。
那個形狀,裡麵很顯然是卷軸。
沈遙淩“唔”了聲,擺擺手,“剛剛說了,今天就算啦。”
魏漁卻意外地堅持:“我可以看。”
他倒是真沒把這事當一回事的樣子。
這可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啊,難道就不值得他掛懷一下嗎?
沈遙淩想到他上輩子的結局,又湧上來一陣心酸。
正色對著他道:“老師,如果你真的要幫我做一件事的話,就答應我一個要求吧。”
魏漁點點頭,等著她說完。
沈遙淩說:“你就答應,以後都一日三餐按時吃飯,按時睡覺,每天都要做到,好不好?”
魏漁呆了一會兒。
才慢慢
地又點頭。
“好。”
沈遙淩總算長出一口氣,站起身。
“那老師從現在開始就好好休息吧。”
她起身,朝門外走去。
魏漁也跟著站起來,長發重新披散在臉側,過長的額發遮住麵容,莫名有些失望。
快走到門口時,沈遙淩忽地轉身。
不信任地盯了一眼魏漁,囑咐道。
“明天我來檢查!老師,你真的會遵守承諾的吧?”
“明天還來……”魏漁喃喃,過了會兒回答道,“會的。”
沈遙淩這才出門。
直到坐上馬車,沈遙淩才反應過來。
她好像,在不知不覺間讓那個懶蟲老師答應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沈遙淩摸了摸包裹裡的卷軸,雖然今天算是無功而返,但是比起以前說服老師替她辦事,她今天好像反而更開心。
沈遙淩回到家裡,剛好借著這空出來的一天把已經做好的初稿重新潤色。
並且找齊了所有的參考古籍,分門彆類地裝好放到一起。
到了第二天,沈遙淩重新上門去拜訪。
到了已經變得熟悉的院子前,沈遙淩心有餘悸地推開門。
好在,昨天的驚魂一幕沒有再次上演。
屋裡開著窗,明亮透氣,火炭在暖爐裡很正常地燒著。
沈遙淩鬆了口氣。
魏漁端著一壺茶從裡麵走出來,看到她,頓了一下,把茶壺在桌上放好。
“早。”
魏漁撫摸了一下旁邊的一個木雕小象,輕輕說了聲。
沈遙淩也笑眯眯地打了聲招呼。
“所以,老師吃過早飯了沒。”
魏漁低聲,“吃了。”
“嗯嗯,吃的什麼?”
“……豆腐餡包子。”
沈遙淩大點其頭,一副讚賞的表情。
“很好很好。”
……到底誰是老師,誰是學子。
“那老師,幫我看看這個!”
沈遙淩很快直奔主題,恢複了惡霸的行徑。
這副模樣,倒反而讓魏漁鬆了口氣。
否則。
他總還像昨天那樣,喉嚨輕微發緊,手腳也有些不知道該擺在哪裡的僵硬,幾乎懷疑真是炭煙吸入過多的後遺症。
魏漁接過她的卷軸,正要拆開絲繩,卻被沈遙淩攔住。
沈遙淩定定盯著他的動作,咽下兩分緊張。
畢竟,這裡麵的東西,還從沒給誰看過。
上一世,她在寧王府裡無事可乾,獨自做著天馬行空的設想時,她甚至覺得自己瘋了。
——憋瘋了,抱負得不到施展,所以開始癡心妄想出一些天方夜譚的東西,把自己當成什麼救世主。
她曾經很害怕自己變成那樣的人。
但是,她現在重生了。
她現在還很年輕。
年輕,就該有更多的膽量。
她還處於沒有人會規訓她這個能做、那個不能做的年紀。
她可以不去強求那麼多的合理性。
隻要有可能,一絲可能,她就可以往前衝。
這就是年輕的底氣。
但即便鼓足了勇氣。
沈遙淩還是會有些無可避免的緊張。
畢竟,當除她之外的第一個人打開這份卷軸之時,就意味著她所有的“妄想”不再是隻屬於自己的想象。
它開始要被另一個人審判,開始要負責,開始要變得有意義。
而她無法預知。
這次審判的結果,是會被讚同,還是會被嫌棄。
調整了一番心緒,沈遙淩才開口。
“老師,在你看這個之前,我先問你一個問題。”
魏漁安靜地注視著她,示意讓她說完。
沈遙淩道。
“在堪輿館的課上,我們曾學習過科力沁沙地的演化過程。書上說,北部科力沁沙地迅速擴張的原因,最主要的是北夷侵占大錫、隆同,導致民眾大量遷移,而作為遷移的結果,百姓過度密集,又導致過度農耕,對嗎?”
科力沁沙地處於大錫、隆同兩郡腹部,被包圍在草原之中,是這兩郡的主要組成部分。
大錫、隆同早年被北夷奪去,十幾年前才收複回大偃。
魏漁思忖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但沒有打斷,隻是點點頭。
沈遙淩續道,“可是,我翻閱了當時的州縣記載,當時因戰亂遷移到北境的人口最多隻有二萬人,而且他們同時也會帶去肥料、開采水源,按理來說,是不會造成那麼大麵積的沙化的,老師覺得呢?”
魏漁淺淡的眼眸深處亮了亮,似是躍起一朵火光。
“你還查了那些資料?”
他脫口而出,隨即沉默一瞬,篤定地點點頭:“是。”
他說著跟書中的解釋完全不同、離經叛道的話,卻一臉坦然。
“我也認為,當時人口增長帶來的農耕影響,實際上不足以造成這個後果。”
沈遙淩唇角的梨渦很快地一閃。
輕聲道:“我就知道。”
學這堂課時,她還不認識魏漁。
隻是看到,堪輿館所發的教本最下端,還有一行小字,提示說,那十幾年裡,科力沁沙地急劇惡化。
急劇惡化,就是這四個字,引導著沈遙淩察覺到了不對勁。
在此之前,已經有數百萬人口遷徙到了科力沁附近生活,並設立州縣,留下了長達百餘年的記錄。
這片土地在經曆了百年的開墾之後,沒道理會突然因為那增加的兩萬人而驟然崩潰。
沈遙淩查完所有資料後便猜想,留下這一句話的人,定然也是不相信教本上的說法,所以才會刻意藏下這一句提示,悄然埋下一個謎題,然後被她挖到。
恰巧又聽聞,有一位“幽靈夫子”不參與授課,但參與教本和考卷的編纂。
沈遙淩當時便猜,這位幕後指點之人,很有可能就是所謂的“幽靈夫子”。
及至後來,知道“幽靈夫子”竟然就是前世大名鼎鼎的魏不厭,她便越發加深了這個猜測,也堅定了一定要接近魏漁的心思。
直到今日,終於能夠準備好,坐在魏漁的對麵,跟他麵對麵地聊起這個觀點,而且得到了他的認可,沈遙淩終於有種解開謎底的感覺。
她沒有找錯人。
魏漁是那個可以理解她、幫到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