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簡明扼要,又把關鍵的幾步點給她看,聲音壓得極低,沒有去打擾到他們。
他一解釋,盛兮顏就看明白了,目光也粘了上去,遇到看不懂的,就問楚元辰。
周漸離三人的麵色更加凝重,久久都未有下一步的動作,三個人低聲商量了許久,對著沙盤反複分析。
他們前後兩場巷戰輸得一塌糊塗,不但損兵折將,就連前期所擁有的優勢也幾乎蕩然無存,再不扳回一程,這丟臉可就丟大了。
周漸離悄悄瞥了對麵的蕭朔一眼,就見他正慢條斯理地用茶蓋撥弄著茶湯中的浮沫,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這讓他們的心裡有些沒底,莫不是,還有後招?
三人低聲商議。
蕭朔麵上雲淡風清,其實已然把整張沙盤全都印在了腦中,並且在不斷地進行著複盤和推演,在極短的時間裡,預判出他們可能會走的每一步。
終於,周漸離動了。
分布在沙盤上的紅色旗幟開始歸整,但並沒有集中到一點,而是分為了八/路,亂中有序,整中有散。
“不錯。”
楚元辰輕笑著誇讚道,“周漸離往北燕走過一遭後,聰明了。”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隻有近在咫尺的盛兮顏能夠聽到,又聽著他繼續說道:“周漸離是在佯進。”
“京城這地形,不適合的大規模的遭遇戰,一旦兵力被打散,他們就隻會被逐一攻破,所以紅旗一開始並沒有太過分散。”可是太集中,就會難以機動。
“先前兩次巷戰,不但損兵折將,兵力還被打散,後頭的幾次交鋒,也折損了不少。”
“如今周漸離他們重新整合大軍,看似是在向皇宮突進,其實是以前四路為誘餌,包抄大哥的主力……”
楚元辰這麼一解釋,盛兮顏看懂了。
周漸離他們表麵上是在延續剛剛的猛進,其實已經收起了急勝之心,誘敵深入。
兩方人馬不住的交鋒,對戰,又各自布局,列陣。
周漸離等人臉色凝重,每一步都更加的謹慎。
蕭朔素來不會把情緒流露人前,他的手上把玩著的旗幟永遠都能關鍵時刻落下最重要的一步。
紅旗的優勢越來越大。
外頭剛剛響起三更打更聲時,周漸離三人認輸了。
勝負已定。
周漸離他們站了起來了,認認真真地向著蕭朔行了軍禮,說道:“我們輸了。”
認完了輸,他們興致勃勃地說道:“蕭督主,您幫我們複盤吧。”
他們看著蕭朔的目光中充滿了尊敬,而非先前那般隻是因為楚元辰而有的恭敬。
蕭朔自然也看得出來。
六歲以前,他一直以為自己的人生會是在戰場上,和父親,和祖父和外祖父一樣,金戈鐵馬,馳騁疆場。
而現在,他踏進這陰詭地獄這麼多年,玩弄權勢,把控人心,算計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所有人和事,他的這雙手早就已經肮臟不堪……既便如此,他也依然忘不了趴在父親書案上,看著他與外祖父擺弄沙盤時的六歲。
蕭朔的眼底越加深沉,也有一瞬間的晦暗,然後,把指尖捏著的旗幟輕輕地放回到沙盤上。
蕭朔心知肚明楚元辰的用意,在他而言,楚元辰做法並不明智。
一軍無二主,楚元辰是鎮北王,是鎮北軍的主心骨,他不應該讓這些將士們對自己崇敬。
自己隻要讓所有人畏懼就夠了。
“阿顏,”楚元辰溫言道,“你困不困,要不要先回去歇著?”
盛兮顏搖搖頭,她不困,他還想看他們是怎麼複盤的呢。
楚元辰沒有堅持,笑道:“大哥,你給這幾個小子複盤吧,免得他們輸在哪兒都不知道。”
“小子們”的年紀都要比楚元辰大,聞言,半點沒有質疑,一個個都忙不迭點頭,三張臉上都是期待。
“好吧。”
蕭朔應了,聲音有些清冷。
他看了一眼楚元辰,一句話沒說,這眼神中的意思就是讓他彆偷懶。
主導戰局勝負的關鍵幾步,他就不信楚元辰看不明白,而且,旁觀者能比當局者看得更透。
楚元辰摸了摸鼻子,訕笑著過去了。
他站在了蕭朔這一邊,借著複盤,花了一個時辰,和蕭朔一起又把這三個小子虐了一遍。
這一次,就連盛兮顏也看懂了,兩人聯手,簡直就是壓倒性的勝利。
被血虐了一通的周漸離三人,臉上完全沒有憤怒和沮喪,反而更加興奮。
明明從北疆到京城,長途跋涉,日夜奔波,他們也不知疲倦,興致勃勃地說道:“蕭督主,王爺,再來一局吧。”
“虐死我們!”
“把我們殺得落花流水也沒關係。”
然後又是一陣猛點頭。
盛兮顏莞爾一笑。
楚元辰嫌棄地瞥了他們一眼:“滾滾滾,菜成這樣,還要比,我要是你們,就趕緊蹲角落裡反省去了,一個個的出去彆說是北疆軍的人,本王爺丟不起這個臉。”
周漸離厚著臉皮直笑:“我們菜那也是王爺您教的不好。”
“就是。王爺,您去年還讚末將用兵如神,驍勇善戰,怎麼轉口就變了。”
“你還說,都是您調/教有方,我們才會百戰百勝,殺得北燕落荒而逃的。”
然後就是哄堂大笑。
蕭朔忍俊不禁,就算他沒有去北疆軍中,也能輕易感受到,北疆軍的氛圍有多好。
戰時誓死效忠。
戰後親若手足。
蕭朔的眼底不經意地流露出了些許的羨慕,很快又完美地掩飾住了。
等他們笑鬨完,盛兮顏說道:“我讓人備好了早膳,先去用膳吧。”
外頭的天色已經大亮。
周漸離他們眼見真得沒人來虐他們了,垂頭喪氣地出去用膳。
用罷早膳,蕭朔就告辭了。
楚元辰和盛兮顏親自去送,還沒走到儀門,坐在四輪車上的韓謙之就風風火火地追了過來:“大嫂,您幫我去提親吧。”
他的眼底有一片青紫,顯然是一夜未睡。
他可憐巴巴地看著盛兮顏,一副她要是不答應,他就哭給她看的架式。
他已經想清楚了。
從理智上來說,他有可能會廢,不應該去連累程初瑜。
可是,程初瑜從來都堅信他能好。
連程初瑜都相信,他還有什麼好懷疑的呢,他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他會讓自己配得上她的。
“大嫂。”
他的聲音一波三轉,眼巴巴地看著盛兮顏。
盛兮顏了解程初瑜。
程初瑜做事從不會單憑一時喜惡,她會說那席話,必然是想的很清楚。
而韓謙之,想必也已經考慮好了。
盛兮顏尊重他們深思熟慮後的決心。
盛兮顏和楚元辰交換了一下目光,笑道:“好,我去請郡主給你去提親。”
韓謙之大喜過望,完全忘了自己不良於行,雙手一撐四輪車的扶手就站了起來,傻乎乎地笑著,拱手謝禮:“多謝大嫂。”
這話一說完,他就注意到他們的目光全在自己的身上,他怔了怔,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正站著。
站、站著?
腦子慢了好幾拍才反應過來的他,呆呆地低頭看向自己的雙腿,然後身體就不受控製地向前倒了下去。
楚元辰及時伸手撈住了他,又把他放回到四輪車上。
韓謙之雙手撐著扶手,還想再站起來試試,結果發現還是跟以前一樣,兩條腿完全不聽使喚。
“大嫂。”韓謙之下意識地看向了盛兮顏,有些期待,也有些惶惶,要說從前,他並不在乎自己的雙腿能不能好,現在,他是真的希望可以恢複。
盛兮顏讓他寬心,並說道:“你能站起來,代表著脊髓並未完全受損,我們先去讓周大夫瞧瞧。”
韓謙之忙不迭地直點頭。
她讓人去叫周大夫和府裡的良醫,又讓小廝把韓謙之先推回去。
盛兮顏給蕭朔福了禮後,也腳步匆匆地跟著過去了,由楚元辰送蕭朔出去。
本來蕭朔說自己可以回去,結果蕭朔一本正經地表示,自己也不會醫術,過去也沒用,一會兒再去也一樣,蕭朔就不再說什麼了。
“阿辰。”蕭朔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軍中無二主,以後你彆這樣做了。”
楚元辰笑了,笑的張揚,又理所當然:“無二主指的是外人,你又不是外人。”
蕭朔:“……”
楚元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容置疑地說道:“我們不是外人。鎮北軍在我手裡,和在你手裡沒有兩樣。”
楚元辰也是希望鎮北軍的將士們知道這一點。
鎮北軍跟了他這麼多年,他們是不會隨隨便便服人的,讓大哥把他們打趴下,比自己說一百句都管用。
楚元辰勾肩搭背地說道:“彆囉嗦了,你瞧你,年紀都沒大呢,怎就這般囉嗦。”
蕭朔氣極反笑,差點想打人。
自己隻說了一句,都是他在說,還嫌自己囉嗦?!
他的手剛舉起來了,楚元辰靈活地換了個方向,認真地說道:“彆打臉,不然阿顏會嫌棄的!阿顏要是嫌棄,我可要跟你翻臉的啊。”
蕭朔:“……”
最後隻在他的肩上輕拍了一下。
他的馬已經在儀門了,烏寧正候在馬旁,見蕭朔出來,他上前行了禮,說道:“督主,鄭重明在司禮監,求見督主。”
楚元辰和蕭朔交換了一個眼神。
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