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儀式的過程很長, 禮官在不停地唱念著“跪”,“起”,“跪”。
自打中風後, 皇帝就特意容易困倦, 現在也一樣,他的頭有些沉沉的。
禮部官員的聲音就似在催眠,不知不覺, 他就有些恍惚起來。
耳邊隱隱有個聲音在說話:
“太子, 皇上有意要廢儲。”
“皇上說,您做事魄力不足,瞻前顧後, 又過於奢靡, 不似明君。”
“太子,這是父畏長子。”
“您要早做打算。”
皇帝打了個激靈, 猛地警醒了過來, 驚恐地瞪大眼睛。他發現所有人都還在一起一跪,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態。
皇帝微微鬆了一口氣。
他剛剛是做夢了嗎?
夢到了從前……
他已經很久沒有夢到從前了。
他從小就仰慕先帝,把先帝視為他的天, 樣樣都以先帝為尊, 事事都學著先帝。
他想像先帝一樣, 成為盛世明君, 被載入史冊,受永世傳誦。
從什麼時候起, 先帝就變得越來越看不上他了呢?皇帝已經有些不記得了。
真的是父畏長子?
自己的存在, 讓先帝不安了,所以想立一個年紀更小的太子?
皇帝的眼神有點迷離,總覺得太廟裡也充滿了那股甜膩的氣味。
“恪兒, 你是在質問朕嗎?”
“朕就算要易儲也不需要得到你的允許。”
“秦恪,你是子,朕是父,你明不明白。”
“秦恪,朕才是這大榮朝的皇帝,你該知道分寸。”
皇帝用力甩了一下頭,剛剛他仿佛聽到了先帝威嚴地對他說了那一席話。
當年的情形又一次出現在了眼前,那樣的清晰,仿若就發生在昨天。
是的。
先帝要易儲。
皇帝在知道這個消息後,幾乎快要崩潰了,並不是為了先帝的易儲而崩潰,而是他一向仰慕先帝,先帝卻要放棄他。
他忍不住去問了先帝,反被先帝罵了一頓。
先帝看上了秦惟。
先帝認為秦惟比他更適合這個位置!
那個時候,秦惟才七歲,才七歲啊!
在先帝的眼裡,七歲的秦惟比他更好?
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皇帝呆呆地看著太廟裡擺放著的牌位,從太/祖到先帝,一塊塊漆黑的牌位林立著,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先帝的那塊牌位,心裡亂糟糟的,說不上來是什麼樣的情緒。
“父皇……”
他的嘴唇微動,喃喃自語著。
這些年來,他一直想問,到底是父畏長子,還是先帝真覺得七歲的秦惟比自己要好。
這個念頭就根藤蔓一樣,在他的心裡紮根,又瘋狂的生長,可是,已經沒有機會了。
太廟裡的儀程還在繼續著,隨著禮官的一聲“跪——”,所有的人都跟著又重新跪了下去。
“叩首——”
禮官的聲音在皇帝耳中似遠似近。
皇帝的眼前仿佛黑了一瞬,緊接著,他看到有一個人從上頭的牌位上走了下來。
他龍行虎步,虎目灼灼,正緊緊地盯著自己,然後一步步地朝自己走來。
皇帝嚇了一跳,往身後的四輪車上縮了縮,臉色煞白。
是先帝!
先帝從牌位上走了下來!
皇帝環顧四周,所有人都還跪在那裡,仿佛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也仿佛隻有他一個人看到了先帝。
“父……父皇……”
皇帝慢慢地朝前麵伸出了手。
先帝並沒有理他,而是站在那裡冷冷地看著他。
慢慢的,從先帝的眼睛裡,湧出了兩道血淚,順著臉頰,不住地向下流淌。
先帝就這樣一直看著他,看著他……
皇帝被他看得有些心虛,先帝是因為時疫死的,得了時疫,臨死前,會不停地咳血和吐血,從口唇和眼角流出血水。
當時他雖沒有親見到的,也聽伺候的人說過。
“父皇……”
先帝一步步地朝他走過來,皇帝更怕了,他想跑,但四肢無力,根本跑不了。
先帝……
先帝是在怪他沒有保住他的屍骨,讓他被挫骨揚灰,還是在怪他……弑父?!
“不是的!不是的!”
皇帝突然大喊著:“朕沒有殺了先帝,不是朕!不是朕,先帝是得了時疫死的,不是朕!”
“不是朕!”
皇帝尖利的叫喊聲,打斷了禮官的那一句“起”。
在太廟裡頭的都是宗室,他們跪在地上,抬頭驚愕地朝著皇帝的方向看了過去,麵露詫異,有些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他們就看到皇帝不住地在擺手,明明他已經中風多時,理該手腳發抖,疲軟無力,就連剛剛他們見到皇帝的時候,他也是怏怏的一臉病容,可如今他瘋狂擺手的樣子,又好像沒有那樣虛弱。
“皇上,皇上。”
大太監宋遠憂心忡忡地問道,“您還好吧。”
“不是朕!不是朕!父皇,父皇……”
“皇上。”宋遠說道,“先帝已經去了,十年前,就已經得了時疫駕崩了……”
他刻意地在“時疫”兩個字上落了重音,又道,“先帝已經去了好些年了,您彆急。”
“不是的。”皇帝用力搖頭,臉上充滿了茫然,“不是的,父皇,兒子不是故意想讓你染上時疫的,兒子不是……”
太廟此時已是相當的靜了。
這句話一出,就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所有人的耳邊炸開了,炸得他們的腦子嗡嗡作響。
跪在地上的眾人壓根兒忘記站起來了,他們全都震驚地看向皇帝。
皇帝似乎並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驚世之言,依然呆呆地看著前方,還向著牌位的方向伸出了手,喃喃自語著:“不是我,父皇,父皇……是你先要廢了我的……父皇,父皇。”
他呢喃著,目光空洞。
禮親王的臉色都僵了,煞白煞白的,就跟見了鬼似的。
彆人興許不知道,他是看過太後的那道懿旨還有在懿旨中間夾帶著的先帝的遺詔。
比起旁人,他是知道一些內幕。
禮親王完全看不懂皇帝為什麼突然就跟被鬼上身似的,但是,這並不妨礙他被這一出弄得膽戰心驚。
他也顧不上什麼了,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飛奔到了皇帝麵前。就見皇帝眼神迷離,似夢似醒,直勾勾地盯著前方,表情極度的驚恐。
禮親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的是先帝漆黑的牌位。
莫不是先帝顯靈了?
禮親王趕緊甩甩頭,想都不敢去細想,向著宋遠吩咐道:“快把督主叫進來。”
“是,王爺,”宋遠應了一聲,又不放心地說道,“王爺您要看好皇上啊。”
然後,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殿外的眾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過,他們還是能清晰地看到太廟裡頭有些混亂,而且禮官的聲音還突然停了。
他們都還跪著,也不知道要不要起來,心裡不免想道:莫非是皇上不好了?
皇上病了這麼久,要是突然不好了,也是正常。
他們看了看彼此,除了多少還有點驚疑不定外,倒是沒有了皇帝剛剛病倒時的惶惶不安,和對未來的焦慮。
然後他們就看到宋遠跑了出來,也不知道跟蕭朔說了什麼,蕭朔也跟著進了太廟。
“督主。”
蕭朔撩袍踏進太廟,秦氏宗親立刻靜默了下來,半點竊竊私語都不敢有。
蕭朔向不知所措的禮官說了道:“儀式暫停,讓他們都起來吧。”
如今正在“跪”這個環節,所有人都還跪在那裡。
蕭朔說完後,徑直走向了皇帝,問禮親王道:“怎麼了?”
“皇上似是魘住了。”禮親王說道,“在胡言亂語。”
然後,他又放開了聲音,強調道:“皇上病了,他病糊塗了。”
他刻意說道:“中風的人就是這樣,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這句話是說給其他人聽的,想要糊弄皇帝亂說話的事,不過,也隻是糊弄而已。禮親王現在唯一慶幸的是,在太廟裡頭的都是宗室,都知道分寸。
然後,禮親王又在彆人看不到的角度,向著蕭朔使眼色,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皇帝似夢似醒,他定定地看著蕭朔。
蕭朔溫言喚道:“皇上……皇上……”
“阿朔?”
皇帝呢嚅著念了這兩個字,眼中仿佛有了些許的光彩,不似剛剛的迷茫和空洞。
“皇上,出什麼事了?”蕭朔問道。
禮親王遲疑了一瞬,想說彆在這裡問了,又不敢打擾蕭朔說話。
蕭朔的聲音在皇帝的耳中充滿了蠱惑。
被先帝放棄,被太後背叛 ,皇帝隻覺自己已經眾叛親離,他唯一能夠相信的人,隻有蕭朔。
他相信蕭朔不會背叛他的,絕不會!
“父皇要廢了朕,你幫朕……幫朕……”
皇帝緊緊拉著蕭朔的紅色麒麟袍的袍角,喃喃著:“殺了,殺了……”
太廟裡的眾人不由心頭狂跳。
就算剛剛一時沒有聽明白皇帝在說什麼,現在是全都聽到了。
蕭朔輕輕道:“先帝已經駕崩了。皇帝,您是魘著了。”
皇帝的眼中漸漸恢複了一點清明。
先帝死了,死了……
對。先帝死了。
是他,是他殺了先帝。
皇帝整個人徹底癱軟了下來。
這十年來,他一直想要忘記這件事,他告訴自己,先帝的死和他無關,先帝是死於時疫。
他事事以先帝為先,就跟從前他還是太子時一樣,他想讓先帝知道,他才是最適合這個帝位的,他想讓先帝在九泉之下為他驕傲,能夠原諒他的一時衝動。
“朕……朕殺了先帝……”
太廟裡,仿佛有什麼東西被點燃了 ,所有人都驚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們這是目睹了什麼不得了的事?!
再結合,他們剛剛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還有什麼是不明白的呢。
皇帝這是在親口承認弑父,弑君啊!
蕭朔微微垂下眼簾。
禮親王簡直都要瘋了,欲哭無淚地看著的蕭朔,說道:“督主,你看……”
再讓皇帝繼續說下去,皇帝不瘋,他都要瘋了。
這事就沒法收拾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