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VIP】(2 / 2)

琉璃階上 尤四姐 9354 字 3個月前

那是多深的記憶啊,一輩子都忘不掉,要不是他那一拽,自己就跑進廢墟裡去了。錦衣衛探子無處不在,也許那天他正是領了命,暗中蟄伏,撈捕漏網之魚的。但她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他沒有抓她去邀功,反倒悄沒聲息地掩住了。難道是以前和她家有什麼淵源嗎?

然而現在不能追問,也不敢確定他是否認出了自己,隻能小心地試探:“大人見過我?”

他一派自然,笑道:“夫人還在針工局當值的時候,卑職就見過您。正月十五廊下家走水,卑職奉命查辦,僉事詢問宮人的時候,卑職就在邊上。”

如約“哦”了聲,嘴上敷衍著,“那天我著實是嚇著了,並未留意大人。”

“該當的,亂哄哄到處在盤查,宮門下了鑰不讓出去,夫人是宮外人,怎麼能不怕。”他言罷,複又赧然一笑,“閒話半天,還沒向夫人自報家門,卑職叫葉鳴廊,是錦衣衛指揮同知。”

又是指揮同知啊,錦衣衛裡一人之下的官職。餘崖岸在登上指揮使的寶座之前,乾的不正是這銜兒嗎。

如約慢慢仰起唇,朝他褔了福身,“原來是葉大人。我們大人和我提起過您,說您很有才乾,是不可多得的膀臂。後兒先帝梓宮出京,大人不隨行嗎?怎麼沒上正衙聽分派去?”

葉鳴廊道:“京裡頭也離不了人,餘大人和幾位千戶隨扈就成了,我還得坐鎮衙門,防著有突發事件亟待處置。”

如約點點頭,心下明白了,這種職務曆來是錦衣衛裡最受忌憚的。因為往上一步直逼指揮使,因此大多時候被打壓著,承辦些不甚要緊,不在皇帝跟前露臉的差事。

倘或被壓製得久了,是不是會心生怨懟呢?如約從他眼中看見一點閃爍的光,對他愈發和顏悅色,“也是,宮裡駐防也靠錦衣衛,雖說皇上和宮眷們都離了宮,到底還有那麼些太監和宮女,還需葉大人留京主持。”其他的話暫且不宜多說,今天先結交了,來日方長。於是又欠了欠身,“那我就不叨擾大人了,大人且忙著吧,我告辭了。”

葉鳴廊走到門前拱手相送,那靜水深流的樣子,撇開那些前塵舊事,讓她莫名有種熟悉的感覺。

也許他們會是同一類人,並非不爭,是時機未到。

當初她在針工局,兩年間無怨無悔地做著碎催,所有人都以為她謙卑得近乎窩囊,卻不知道,她要的正是這樣的口碑。

如今這位葉同知,從三品的官員安於整理文書,留守衙門,他心裡真的願意嗎?若他也在等待時機,機會送上門時,想必一定會緊緊握住吧。

她心裡有了譜,仰起臉,從長長的廊廡上走過。簷下掛著竹篾製成的卷簾,簾籠之間銜接得不緊密,一程陰暗,一程光亮。人在底下行走,不停交替於兩個世界,身形也忽明忽暗。

走到廊廡儘頭,她在抱柱旁站定了腳,朝正衙方向眺望。餘崖岸的公務似乎已經處置完了,隱約傳來那些莽夫亂哄哄的調侃,拿他脖頸上的淤痕調笑。

“果然是小登科,臉色透著紅潤。要不是敬陵建成了,說話兒要領差事,怕是要醉心溫柔鄉,不肯出來了。”

餘崖岸沒好氣地叱了聲,“彆渾說!”但還是麵子要緊,乾澀地浮起個假笑,“女人麼,就那麼回事,有什麼稀奇。”

如約頓覺惡心,悲哀於自己竟成了那些人口中的談資。但她得逼自己按捺,勉力露出一個甜笑,溫聲招呼著:“大人忙完了,這就回去吧。”

餘崖岸聽她溫柔著聲氣兒,雖知道是裝的,但在這些下屬麵前也算掙足了臉。便應了聲,偏頭叮囑幾個千戶提前點兵,交代完了自顧自從她麵前走過,隨口撂下一句“走吧”,人已經出了大門。

如約浮起一個無奈的笑,朝著廊前那些看戲的錦衣衛褔了福身,引得那些人慌忙回禮。

斂儘笑容,轉身朝門上去,邁出門檻的時候見他抱著胸,在車前站著。小廝放好了腳凳,如約沒理會他,提裙登上腳凳,不知他哪裡吃錯了藥,居然伸手攙了她一把。

她強忍著沒有收回手,趕忙坐回車輿內。剛整理好裙裾,見他冷著臉也擠了進來,她不太樂意,“大人怎麼不騎馬?”

餘崖岸道:“馬跛了腳,不能走了。”

他這樣的人,坐騎還能跛了腳,實在是笑談。她知道他的心思,無非是想挨得近些,占點兒便宜。也不戳穿他,隻是往邊上讓了讓,給他留出了好大的間隙。

他提著曳撒坐下來,人太高大,顯得車輿有些擁擠。如約調開視線,朝窗外張望,將近巳時了,好熱的天兒。街道上那些往來的行人們,個個臉上曬出了一層油汗,日光底下汲汲營營地,為著嚼穀奔忙。

餘崖岸的目光卻沒從她身上離開過,娶了她,實際沒有任何改變,她照樣遠著他,照樣給他臉子瞧。還有更壞的可能,也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已經緩緩架起一張弓,就等著把他射落,拔毛剝皮吧!

但她好看是真的好看,他見過太多俗麗的女人,站在高樓上俯視人間,一副清高做派,眼裡的市儈卻掩也掩不住。她不一樣,富貴過、苦難過,在鹵水裡浸泡了一遍,愈發剝脫出了澄澈。

有的人就是有那種力量,明明你知道她危險,卻總在奢望她能改變,變得脆弱,變得亟需憐愛。然後你看她不染塵埃的樣子,覺得她可能沒有你設想的那麼複雜。她隻是個年輕的小姑娘,能有什麼壞心思呢。

不過眼下她還不能接納他,就算同乘,也是一路無話。他開始絞儘腦汁,試圖吸引她的注意,不想這回竟是她先找他搭了話。

“金閣老的罪定下了,皇上預備怎麼處置他?”

餘崖岸道:“還能怎麼處置,自然是秋後問斬。礙於先帝要下葬,這時候見不得血腥,沒有斬立決。不過那些族中的子弟和門生們,運氣就沒那麼好了,下獄的下獄,流放的流放,刑部已經開始著手承辦了。”

如約有些悵惘,果真覆巢之下無完卵,幾時都一樣。權柄握在那個人手裡,他要誰生便生,要誰死便死。目下金娘娘的處境定是很難熬,也不知送葬隨不隨行。她對皇帝,總有一股說不上來的癡迷,就圖人家長得好。現在這個漂亮男人要滅她全家了,不知她有沒有清醒,看明白自己的處境沒有。

餘崖岸見她沉思,蹙眉道:“怎麼,感同身受了?金瑤袀是自尋死路,仗著有功大肆結交黨羽,收受賄賂。皇上怕也有幾分看著金娘娘的情麵,否則這樣的人,找個沒人的地方摁死就完了,何必讓人嘀咕過河拆橋。”

“暗下殺手,不才是看著金娘娘的情麵嗎?”她淡聲道,“罪在金瑤袀一身,他悄悄地死了,不會累及金娘娘。眼下明著查辦,拖了一眾門生子弟下水,是為殺雞儆猴。大人有意正話反說,是想聽一聽我的見解吧?”

餘崖岸微揚了揚眉,暗道不愧是許錫純的女兒,不似那位金娘娘,滿腦子兒女情長。可聰明的姑娘,看什麼都太透徹,實在是個不好糊弄的主兒。他沒打算和她過多商討這件事,畢竟容易牽動她的回憶,對自己沒什麼好處。遂隨口吩咐了句:“金娘娘那頭的事兒,你彆再過問了,沒得牽連了自己,自討苦吃。”

如約慢條斯理扥了下裙門,“大人不是應準金娘娘,要搭救金閣老的嗎。如今事兒沒辦成,心裡不覺得愧對人家嗎?”

結果引得他笑起來,“我答應過把人撈出來嗎?我隻答應她們,少讓金閣老受皮肉之苦罷了,我也做到了。金瑤袀在昭獄一個多月,沒有動過刑,身上連一塊傷都找不見,算是給了金娘娘交代了。這會兒金家那幫子弟,才是真恨透了金閣老,恨他以一己之力敗壞全家,早知如此,不如他們自己動手,趁早結果了他。”

如約歎了口氣,在錦衣衛眼裡,人都是冷血無情的,為了性命和前程,至親之間也能反目。

所以這樣的人,會有真感情嗎?她對他產生了幾分好奇,“聽說大人和先頭夫人是青梅竹馬,你多年未娶,是因為放不下她?”

餘崖岸的神色忽然黯了黯,“提她做什麼。”

“我想多知道些大人的過去。”她含笑說。

看來是打算知己知彼啊。

他涼哂了下,“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當初太子和晉王明爭暗鬥,早就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我擁護晉王,自然得罪了太子一黨。先頭夫人,不是生孩子難產而死,是著床之際被人暗害的。”他說著,那雙眼睛泛著冷冷的光,抬手在頸間比劃了一下,“一刀下去,一屍兩命。我的孩子,就快要落地了,卻沒來得及看這世界一眼。人性複雜,不是非黑即白,你以為的好人也許滿手鮮血,你以為的壞人,也可能是求告無門的苦主。而你,隻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看待一切,從未替你憎恨的人考慮過。說到底你也隻是個自私的俗人罷了,和我沒什麼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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