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VIP】(2 / 2)

琉璃階上 尤四姐 9347 字 14天前

皇帝這樣的人,每行一步都經過深思熟慮,每做一個決定,也必有其深意。她每每午夜夢回,忽然想起自己目下身處的地位,也還是暈乎乎如在夢境。

她們這些侍奉他的人,其實哪一個不怕他呢,即便她現在已經當上了皇後,說眼前人是丈夫,她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你看他總是平淡和善的樣子,但不要以為他對你笑一笑,你就能在他跟前放肆。像前頭的金娘娘,胡作非為鬨了這麼久,早前也算有寵,到最後父親倒了台,不也像塊破布一樣,被扔進了西苑嗎。

所以你不能自認為和他貼心,你永遠應當像對待主人一樣對待他。他掌著你的生殺,並不是一個區區的皇後頭銜,就能保得住你。先前她還有幾分仗肚逞強的意思,但他來了,就坐在你麵前,牽著你的手,言笑晏晏問為什麼要選你做皇後……這一瞬她腦子裡的糊塗念頭一下子就被滌蕩乾淨了,開始極端後悔,不應該在那件事上鑽牛角尖的。

現在該怎麼辦?她帶著幾分忐忑,惶然望著他,嘴裡囁嚅著:“萬歲爺……”

皇帝連看都沒看她一眼,指尖在那細膩的皮膚上慢慢遊移,說出來的話,像臘月裡的冰棱一樣劃傷人心。

“因為朕一直覺得,你是後宮眾多嬪妃中,最聰明的一個。朕喜歡聽話的女人,既然隨王伴駕,就要懂得感念君恩、體諒君心。不該問的事不問,不該管的事不管,好好頤養著身子,享受富貴榮華,這才是後宮嬪妃該有的樣子。前年你兄弟犯事,消息早就到了禦前,朕以為你會來求情,結果你沒有,讓朕很是欣慰。單是這件事,就讓朕看出來了,你是個有遠見的人,懂得放棄一個,保全滿門的道理。正因你有這份狠心,朕相信後位交到你手上錯不了,朕也需要一個善於權衡利弊,話少事也少的皇後。”

閻皇後背上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他娓娓地說,但話裡意思再明白不過,他立皇後就是為了應付滿朝文武,應付天下人。甚至她懷了孩子,對他來說都不是立後的原因。

一瞬恐懼從四麵八方湧來,她顫聲道:“萬歲爺,臣妾有時糊塗,想得不周全……”

皇帝笑了笑,“你是想得太周全,這樣反倒不好。紅塵中事紛紛擾擾,心裡自在了,才能做個富貴閒人。你如今懷著朕的孩子,更應當以皇嗣為重,不能太過煩心操勞。這回先帝入葬敬陵,要你隨行也是沒有辦法,總得遵舊俗,讓你執皇後祭奠禮。若沒有這個老例兒,也就不用勞動你了,跟著長途跋涉,風餐露宿。”

話說到這裡,表麵上還溫存客套著,實則已經掀開了皮肉,把一切展露在眼前了。

她終於認清,自己就算坐著皇後的位置,和以前也沒什麼兩樣。彆人喊你一聲皇後娘娘,你受用著這份尊貴就成了,可千萬彆覺得自己水漲船高,真做起大鄴的內當家來。

他今兒一頓敲打,是下了她的臉麵,但對她也有益處,讓她明白了自己的斤兩,往後應該怎麼做,才能在這職務上乾得長遠。

想明白了,那些七上八下的想頭都撂下了,她說是,“臣妾定會謹記萬歲爺教誨,一切以皇嗣為重,再不胡亂勞心了。”

皇帝臉上露出讚許的神情,該交代的話都交代完了,他撫膝站起身,和煦道:“快要人定了,讓她們伺候你早些歇下吧,明早還要趕路。”

皇後低眉順眼把人送到門前,俯身道:“萬歲爺也辛苦,萬要保重龍體才好。臣妾就不遠送了,天兒黑,萬歲爺路上小心。”一麵又吩咐邊上的宮人,“再取一盞燈來,給萬歲爺照道兒。”

兩盞宮燈,在黑夜裡緩緩搖曳著,像飄進了長河裡的兩片樹葉。皇後定定看著燈影走遠,等到再覓不見,才覺腿裡一軟,幾乎癱倒下來。

她身邊的女官和嬤嬤忙上來攙扶, 七手八腳把人攙到榻上坐定,半晌才見她長出了一口氣,對先前那個勸解她的女官說:“你的話,都對。我懷著身子,還操心那些乾什麼,明哲保身,養好孩子才是正事。”

女官一直在邊上侍立著,皇帝的話一字不落地全進了她的耳朵。她知道皇後眼下的心境,堪稱是萬念俱灰,但灰心一場並不是壞事,至少人被點醒了,往後就不會觸萬歲爺的逆鱗了。

於是一麵伺候皇後躺下,一麵溫柔替她寬懷:“娘娘已然是天底下第一有福之人了,後位和皇嗣都在還不算,連母家也平安。放眼看看後宮那些娘娘們,因著金閣老倒台,父兄多多少少都受了牽連,到這會兒還一蹶不振著,臉上也像戴了孝呢。您呀,往後就照萬歲爺的意思,好好作養著自己,儘心撫育好皇嗣。有了皇嗣,您還愁什麼?您是百樣齊全,什麼都不缺,至於外頭那些和您不相乾的事兒,您連問都不用問,隻管過您舒心的日子就成了。”

閻皇後細想想,也是,皇帝怕麻煩,後位上有了人,隻要她不犯天條,應當是可以無驚無險一直坐下去的。萬一大局抵不過真情,謠傳裡的餘夫人攀上高枝兒,要名分了,自己大不了退位讓賢,上西苑和金娘娘搭夥過日子去。

這一晚的種種起伏,最終被茫茫黑夜掩蓋住了,無人知曉。

第二天照例往遵化進發,隻是路上行程更匆忙了,中晌幾乎沒怎麼停歇,飯食也比平常精簡,隻求一個果腹就完了。到了傍晚時候,不像之前算好時辰?, 趕到預先籌備的地方紮營,這回天暗下來了,還繼續往前趕了一程。探路的錦衣衛回來稟報,說探得一個村子,照例征用。一行人趕緊搭帳,生火做飯,連軸轉了兩天。等到第三天下半晌,終於摸著了敬陵的邊緣,那麼一個浩浩蕩蕩的隊伍開進去,先是將先帝的梓宮奉安,然後就能稍加修整,等著落葬的良辰吉時了。

鑒於有錦衣衛先行料理,陵地裡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餘崖岸向皇帝交了差事,又隨一眾文武大臣商議悼文、祭文及棺槨下地宮,安置寶床的流程。待一切定準了,這才抽出空閒,去看一看他好幾天沒見的夫人。

帝王的陵寢很大,剛剛舉辦過奠禮,內外全是高掛的經幡和帷幄。他找了好半晌,才在東邊的碑亭前找到她,她正看著配殿裡並排放置的十六口棺材出神,連他走近都沒發現。

他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好幾天沒見了,你寧願在這裡看棺材,也不來找我,這是你為人妻的道理?”

如約沒有理會他,略帶惆悵地說:“這裡頭全是殉葬的嬪妃和宮女,五年過去了,到現在都還沒下葬……我在這裡看了好一會兒,不覺得害怕,就覺得可惜。你說好好的人,為什麼要殉葬呢,她們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

餘崖岸被她弄得提心吊膽,轉頭四下看了看,好在邊上沒人。唯恐她又蹦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來,也不和她多囉嗦,牽起手就走,邊走邊道:“天都要黑了,你站在這裡也不嫌晦氣。這些都是蹈義的朝天女,有功於朝廷,朝廷自然嘉獎她們。什麼自願被迫,奈何橋都走了八十回了,還重要嗎?”

所以處於劣勢的人有多淒慘,這等視人命如草芥的劊子手,是永遠懶得去體會的。其中一個朝天女,不就是繪雲的姐姐嗎。拿命換來的所謂榮耀,僅僅五年而已就被弄丟了,細想起來真是悲哀。

餘崖岸呢,知道她這會兒怕是又在推己及人了。雖然他一向很不願意和她提起那些舊事,但看她落寞的樣子,就不由絞儘腦汁,想著為她做些什麼,才能哄她露個笑臉子。

一口氣拉出帝陵,順著神道走了一程。前麵的草地上早就紮起了帳篷,作隨扈人員過夜之用,這個時辰正開飯,四下裡也沒什麼人,隻有成排的參天大樹被風吹得頻頻搖曳,襯著山嶺間倉黑的天幕,格外有種幽暗瘮人的味道。

如約輕掙了掙,“上哪兒去,走個沒完!”

他這才停下了步子,“我知道,你又在想那些不該想的人,是不是?我記得我提醒過你,忘了過去的一切,你為什麼做不到?”

她聞言一哂,“讓你忘了你的希音,你做得到嗎?”

這下他不說話了,嘴唇抿得死緊。半晌才鬆口,“等回到京城,我想法子讓人把你父母兄弟的屍骨找出來,重新安葬。”

如約怔了怔,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嗎?那地方我去過,根本找不著。”

他有些不耐煩,“我要是連這點能耐都沒有,也不用在錦衣衛混了。”

本來自己低頭討好已經很失臉麵了,她還定著兩眼看他,讓他愈發覺得尷尬。但還沒來得及彆開臉, 發現她眼裡好像湧出眼淚來,這下子他又慌了,粗魯地在她臉上抹了一把,“哭什麼,眼淚不值錢是嗎?”

她顧不上彆的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和我說說,要怎麼確認,才不會把骸骨弄錯?”

他嘴上嫌棄她刨根問底,手卻沒有抽出來,又不好意思顯得受用,就把視線調到了半空中,僵著脖子道:“當年忠義祠有人專門收屍,雖然不立碑,但每個孤墳都有標記,能分清誰是誰。”

原本她早就不抱希望了,也曾一再安慰自己,大仇不得報,就算收殮了屍骨又有什麼用。那是無可奈何下的妥協,是自慚形穢中勉強求得的一點心安。她以為自己看開了,可一旦發現能夠做到,霎時一種難以自抑的悲愴,便占據了整顆心。

她的父母、四個哥哥,還有那四六不懂的小弟弟,這五年來,不知以怎樣淒慘的姿態,被扔在無人問津的亂葬崗裡。她一直不敢去設想,害怕夜裡睡不著,整宿整宿都是他們身首異處的樣子。如今殘害他們的人,願意把他們重新拚湊起來,至少讓她活在世上,還能找到個出處。

一時千頭萬緒,隻顧出神,餘崖岸看她呆站著不動,心裡茫茫然想,這就算高興過了?接下來沒有任何表示?

他覺得有必要提醒提醒她,“我也不要你謝我,但你適當投懷送抱一下,不是應該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