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推開的那一瞬間, 張舒然隻是輕微蹙了一下眉心, 他維持著原來的動作, 嘴唇下移, 虛虛的在少年臉上幾處結痂的細口子那裡吹了吹。
身後傳來“嘭”的聲響, 門關上了,是極不尋常的力道,隱隱帶著冰冷的怒意。
不應該是向來沉穩的秘書會做出來的行為。
張舒然的眼底浮現幾分疑惑, 他緩慢地直起腰側身, 語氣是一成不變的溫和,“裴秘書, 小遠昨晚怎麼撞的車?”
裴聞靳背著身子站在桌邊, 沒人看到他緊皺眉頭, 薄唇抿成鋒利之極的線條, 麵上布滿恐怖的陰霾。
張舒然見人沒反應,他便喊了聲,倒沒露出絲毫不耐煩, 就是聲音拔高了幾分,“裴秘書?”
裴聞靳闔了闔眼簾, 往理智那道牆上衝撞的所有情緒都被他一一強行壓下去, 他將水果袋子往桌上一丟,轉過來時是一貫的麵無表情, “少爺昨晚從陳家出來就被人跟車了, 為了甩開那輛車,被酒駕的小貨車撞了。”
張舒然看著他問, “小遠跟你說的?”
“昨晚少爺給我打了電話,”裴聞靳有意無意的停頓了幾秒,他說,“我找過去的時候,他倒在人行道裡麵的牆邊,臉上身上都是血,人已經快不行了,我問他我是誰,他都不知道。”
張舒然垂放在褲子兩側的手抖了抖,他給放進了口袋裡,視線轉向床上閉著眼睛睡覺的少年。
“危急關頭,小遠誰都不打,隻打給你,看來他很信任你。”
裴聞靳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波動,“董事長叮囑過少爺,叫他有事找我。”
張舒然笑了聲,“唐叔叔器重你。”
病房裡陷入一片寂靜,立在床前的倆人都沒出聲,心思全係在一人身上。
過了一會兒,張舒然問道,“肇事司機查出來了嗎?”
“查出來了,”裴聞靳淡聲說,“就是跟車的還沒查到眉目。”
張舒然扭頭問,“裴秘書有沒有什麼猜測?”
裴聞靳垂著眼皮,說沒有。
張舒然的視線在裴聞靳臉上停留了一兩分鐘,似乎是想找出些端倪,卻無果,他將視線轉回去,看著床上少年蒼白的臉,“我會派人去查。”
在那之後又一次安靜了下來。
張舒然不動聲色的觀察整間病房,空間寬敞明亮,收拾的非常乾淨整潔,床很寬,僅有一個人躺過的痕跡。
他在想,小遠心裡的那個人會是誰……
直到張舒然不自覺的把目光放在病房裡的男人身上,他的腦子裡忽然閃過一道白光,有什麼不言而喻的東西在頃刻之間就破土而出,快的讓人猝不及防。
那道白光不是來了就走,而是頑固地停在張舒然的腦子裡,為他照亮了之前被他忽略掉的所有東西。
當那些東西挨個暴露出來,拚湊起來的答案也就隨之浮出水麵。
不管你是接受,還是拒絕,它都擱在那裡。
張舒然眉目之間的溫文爾雅蕩然無存,他抿著嘴角,沉默的可怕。
裴聞靳似是明白了什麼,麵不改色。
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血氣方剛,意氣風發,劍已出鞘,鋒芒乍現,可以為理想為愛情拋頭顱,灑熱血。
那個年紀本就誌高氣遠,很容易產生一種錯覺,覺得自己能行。
尤其是家境富裕,不愁吃不愁穿的那一類,多數認為自己什麼都能要的起,隻要自己想,仿佛就能擁得住天下。
麵臨而立之年的人就不是那樣了。
最大的不同是會花更多的時間在思考上麵,收了劍,鋒芒內斂,變得成熟穩重,不露聲色。
人生開始經曆大浪淘沙,不論是生活還是工作,都要一樣樣挑著來,能挑到手裡的東西少之又少,珍貴無比。
挑到了手裡,就會捏得死死的,不會再任其溜走。
這兩種人的人生觀價值觀大不相同,一旦對立起來,出手的招數會存在很大的差彆。
病房裡無聲無息被劍拔弩張的氛圍鋪蓋,漂浮的空氣凍結成冰。
唐遠就是在這時候醒過來的,他看到倆人站在他的床邊,一個是他發小,一個是他男朋友,不知道怎麼搞的,這場景讓他沒來由的想起無間道。
——今天隻有一個能活著從這裡出去。
唐遠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他咳嗽,“你們乾嘛呢?”
劍拔弩張的氛圍霎時間褪的一乾二淨。
張舒然抿著的嘴角微彎,給了少年一個溫存柔軟的笑容,“小遠,你醒了啊。”
唐遠下意識往男人所站的位置瞄,帶著難掩的依賴,張舒然捕捉到了這個小細節,他嘴邊的弧度僵了僵,瞬息間恢複如常。
很多東西好像在這一刻都悄悄的變了。
具體有哪些東西,沒人知道,隻有真正的到了那一刻才能弄清楚。
張舒然看著少年,眼前卻仿佛空無一物,他溺在年少時那段無憂無慮的光陰歲月裡,不願意出來,不敢出來,亦或是不知道怎麼出來。
唐遠察覺到了發小的不對勁,“舒然?”
“嗯,”張舒然彎腰,做了個從小到大常對他做的動作,揉了揉他的頭發,“我先回去了,改天再來看你。”
唐遠迷迷瞪瞪,“這就回去了?你什麼時候來的?”
張舒然說有一會了,他扣上大衣扣子,微笑著跟唐遠告彆,走出病房以後,臉上的笑意就消失不見,一向內斂溫厚的端正五官有些猙獰。
有兩個小護士過來了,張舒然變回原來的樣子,朝她們笑了笑。
護士羞紅了臉,春|心|蕩||漾|的說好溫柔.
病房裡冰冷冷的,沒什麼大活人的氣息。
唐遠握住男人攥在一起的拳頭,掰開他的手指頭看他掌心,“漫畫裡經常有那種男主角攥緊拳頭,鮮血從指縫裡流出來,滴滴答答流了一地的梗,你怎麼隻有紅印子?”
這純碎就是為了逗人一笑。
指甲修剪得乾乾淨淨的,還磨的光||滑|平整,能刺出血才有鬼。
唐遠拽著男人的大手晃晃,“彆繃著臉了。”
裴聞靳看著少年,嬌氣,得瑟,優越感,高傲,華貴等富家子弟的東西他樣樣都有,但樣樣都不過。
所以不讓人討厭,隻覺得可愛。
唐遠對男人眨眼睛。
裴聞靳攏在一起的劍眉慢慢舒展,多了些許少見的柔和,“你發小應該已經知道了。”
唐遠沒反應過來,“啊?”
裴聞靳言簡意駭,“我們在談戀愛。”
唐遠的眼睛登時瞪大。
“他的心思過於細膩,而且也深,本來就有疑心,”裴聞靳不快不慢道,“有所發現並不奇怪。”
少年還傻傻的,他揉眉心,“我已經儘我最大的能力克製了。”
這是真話。
倘若沒有儘到最大能力,裴聞靳早已跟張家的小孩動起了手,管他什麼身份什麼立場,先打一頓再說。
可惜年紀會剝||削|掉一個人的衝動跟血性。
唐遠愣了許久,“可能是我醒來那會兒看你的眼神讓他確定的吧。”
他見男人用頗為驚訝的眼神看自己,像是難以置信,不由得抽抽嘴角,“乾嘛這麼看我,我也不蠢好嗎?”
裴聞靳把床被的皺||痕|撫平,忽地抬眼問,“你打算怎麼辦?”
唐遠沒說話,他看男人把床邊的椅子提走,換過來另一個,不答反問,“裴秘書,你的城府這麼深,活的累不累?”
“累,”裴聞靳說,“習慣了。”
唐遠用打著商量的口吻,“在我麵前少用點兒?”
裴聞靳勾唇,“好。”
“回答你前一個問題,”唐遠滿意了,他長舒一口氣,“既來之則安之。“
裴聞靳多看了他兩眼。
唐遠拉住男人的衣擺,眼神示意他把頭低下來。
裴聞靳跟少年對視,麵色平淡無波,眉宇間儘是一片|禁||欲|跟嚴苛。
整個就是無動於衷,沒有半點動|情的樣子。
唐遠氣餒的撇了撇嘴角,剛鬆開手就被攬進一個厚實的懷抱,他懶散無骨的趴在男人肩頭,眼皮半搭著,一張臉沒有血絲。
“裴秘書啊,你人看著冷,抱起來倒是很暖和,誒你這性格叫什麼來著?悶騷?”
裴聞靳平靜糾正,“外冷內熱。”
唐遠不依不饒,“悶騷。”
“內向,”裴聞靳輕扣住少年的後腦勺|摩||挲|,“不善言辭。”
唐遠瞅他,“悶騷。”
裴聞靳無法,“那就是悶騷。”
唐遠樂了,他抬起頭去親男人的臉頰,親上去就不離開了,邊親還邊故意發出吃到美味的吧唧聲響。
裴聞靳將少年從自己懷裡拎出來些,嗓音低沉,“躺好。”
唐遠|舔||了下嘴角,對男人拋了個媚眼。
裴聞靳的眸色一暗,找死呢。
他將少年圈回懷裡,不留絲毫掙脫的空隙,微涼的薄唇壓了上去。
唐遠腦子沒好,呼吸被堵住了,他暈乎乎的,冷不丁的想起來一個事,醒來前好像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說話。
是舒然吧,說了什麼來著,想不起來了……
等舒然找他的時候,他趁機問問。
唐遠是那麼想的,讓他意外的是,一整個上午他那個已經看出名堂的發小都沒給他發個信息,電話就更不用說了。
難道他是同性戀,有個同性男朋友的事情一點都不稀奇?
唐遠躺在病床上時昏睡時清醒。
這麼一折騰,他從焦慮變得冷靜,乾脆說到做到,就順其自然好。
臨近中午,裴聞靳告訴唐遠,聯係不上他爸了。
“什麼叫聯係不上啊?”唐遠正喝著水呢,聽到這話差點嗆到,“我爸呢?他人在哪兒?”
裴聞靳說,“在杞縣。”
杞縣?唐遠愣怔了一會拿上網手機一搜,是個偏遠山區,距離這裡相當遠,他爸為什麼好好的跑去哪個地方?
那裡淩晨還被暴雪|襲||擊了。
裴聞靳說,“早上六點的時候我跟你爸通過電話,告之你的傷情,他托我照顧你。”
唐遠忙問,“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電話裡說是今天下午,”裴聞靳皺眉,“有份文件出了問題,我打給你爸,那頭提示不在服務區,之後怎麼都聯係不上。”
唐遠一言不發的搜索著新聞,有關杞縣,有關暴雪,以及財政方麵的報道,他在深思熟慮過後撥了一個很早之前就從他爸手機裡麵記下來的號碼。
從來沒撥過,第一次,但他顧不上緊張跟尷尬。
電話響了幾聲就接通了,那頭是個女人的聲音,溫婉動人,她就是大明星方琳。
唐遠禮貌的打招呼,說了自己的身份,並表明來意。
“我現在是還住在塞城湖那邊,唐先生昨晚也的確來過,”方琳說,“但是他接了一個電話就離開了。”
唐遠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急躁,“知道是誰打的嗎?”
方琳說,“不清楚。”
這通電話來的並不平常,女人多心細敏感,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被注意到。
方琳頓了頓,“唐先生出什麼事了?”
唐遠沒有回答,而是問,“我爸離開的時候是幾點?”
方琳沒有怪他的忽略,配合的給出回答,“九點剛過吧,一碗湯沒喝完就走了。”
唐遠凝眉不語,那個時間他在被跟車的路上。
結束通話,他讓裴聞靳去塞城湖那邊走一趟,把監||控調出來看看,不是他不相信方琳,隻是他擔心他爸。
裴聞靳辦事效率極高,很快就查出來了,結果是方琳沒撒謊,唐遠他爸確實在九點左右離開的彆墅。
唐遠頭腦發昏,他卻不肯躺在床上,執意要去窗邊待會兒。
裴聞靳通過這些天的相處已經明白一件事,他拗不過他的小少爺,無論僵持多久,最後的結果都一定是他妥協。
父子倆還是有相像的地方,譬如骨子裡的強勢,霸道,不容拒絕。
裴聞靳用毯子把少年裹起來攔腰抱過去。
窗戶上都是霧氣,一層一層的,唐遠看不清外麵什麼景象,這讓他心裡生出一絲不知名的慌意,他索性把窗戶拉開了,寒風裹著雪花撲了進來,撲的他滿臉都是。
腦袋被按回毯子裡麵,唐遠打了個噴嚏,抱住男人的腰把冰涼的臉埋在他胸口。
“裴聞靳,你慌不慌?”
“不慌。”
“那我也就不慌了。”
裴聞靳望著外麵裹上一層白的世界,他把少年往懷裡摟了摟,隔著毯子親親少年的腦袋.
到了下午,何助理抱著文件過來,老的找不著,隻能找小的了。
唐遠沒筆,一隻手從左側伸過來,指尖有一支筆,通體黑色,左下方有一條金色的小龍圖案。
盯著金色小龍,唐遠腦子裡跟放鞭炮似的劈裡啪啦響,炸的他有點耳鳴,他渾渾噩噩接過筆,一時忘了該乾什麼。
頭頂響起一道聲音,“少爺,簽字。”
仿佛那聲音裡蘊藏著一股魔力,唐遠於是垂頭簽字,最後一筆落下來的時候,他的心跳依舊沒有回到原來的頻率上麵。
何助理還有其他工作,拿了文件就走。
病房的門一關,唐遠才回過神來,他神情複雜的看著男人,“筆是什麼時候偷拿的?”
“不是偷拿,”裴聞靳看向少年,“是撿。”
唐遠不跟男人計較是怎麼得到的,他擠眉弄眼,“你每天都放西裝裡麵口袋啊?”
裴聞靳的麵上不見半分尷尬,“嗯。”
唐遠還想調笑兩句,想起他爸的事兒,他就打消了念頭,“那份文件我都沒怎麼看。”
裴聞靳說,“我看了。”
唐遠鬆口氣,“你看了就好。”
“我這麼信任你,其實挺危險的,你要是坑我,分分鐘的事兒。”他聳肩攤手,“你知道的,你使美男計,我肯定中招。”
裴聞靳一瞬不瞬的看著少年。
唐遠的臉頰發燙,他躺回被窩裡,發現男人還在看自己,不由得惱怒,“彆看了!”
裴聞靳那麼大高個,愣是擺出一種委屈的感覺。
唐遠人往被窩裡縮,伸出來一隻手揮了揮,“出去出去出去。”
裴聞靳的聲音裡有笑意,“那我出去了。”
“回來,”唐遠說改變主意就改變主意,沒一點兒不好意思,“你還是彆出去了,就坐床邊,我想隨時醒來都能看到你。”
這要求挺賴皮的,裴聞靳卻順了他的意。
唐遠身體虛弱,他想眯一下就行,卻沒想到自己睡了快兩小時。
更沒想到他一醒來,天就要變了。
這場暴雪來的突然,高速變得擁堵,杞縣那邊受災嚴重,裴聞靳聯係了當地的派出所,幾批警力出動都沒找到唐寅,隻通過定位在杞山腳下發現了他的車輛。
他是自己一個人去的,身邊誰也沒帶。
沒人知道他去杞縣的目的是什麼,也沒人知道他現在在什麼地方,是否安全。
這個消息被媒體給知道了,唐氏董事長人在杞縣,凶多吉少。
敵人的敵人,那就是朋友,唐氏做大,很多人明麵上客氣奉承,暗地裡都看不慣,想分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