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遠掛了電話就像是缺少安全感似的窩進了皮椅裡麵, 從他爸失蹤到現在, 其實也就五天而已。
五天能做什麼?光是調整自己來適應並接受現實都不夠。
唐遠完全是被老天爺拿兩把刀架在脖子上, 逼著他出來硬扛。
心理難受, 身體還遭罪, 倒黴催的,趕上他出車禍了,不然身體沒傷沒病, 工作效率還能提高一大截。
守著他爸打下的江山, 唐遠不敢放鬆,換藥輸液檢查身體, 吃喝拉撒睡, 所有的事都挪到了辦公室。
他沒時間臥床修養, 傷口好的慢, 食欲差,精神差,時不時的冒出一種感覺, 自己活不長了,要英年早逝。
可每次在那種感覺冒出來不到一分鐘, 唐遠就重振旗鼓。
不管是為他爸的事業, 還是為自己以後的人生,他都不能倒下去。
唐遠的胃裡有些痙攣, 他扶著桌子站起來, 拖著受傷的腿進衛生間,吐的昏天暗地。
直到把胃裡清空, 沒東西吐了才好受一點。
傍晚的時候,醫生來給唐遠的傷口換藥,他特地拿鏡子照了照,額角那裡有一條四厘米左右的蜈蚣,延伸進了頭發裡麵,看起來很醜。
傷口不算長,就是深,唐遠記得自己流了很多血,淌的滿臉都是。
等到裴聞靳進來,唐遠就跟他撒嬌,“我毀容了。”
裴聞靳說,“不要緊。”
唐遠知道這男人每天都會隔著紗布親他的傷口,趁他睡著的時候。
好幾次他都醒了,不知道說什麼隻好努力裝睡,他有些難過的撥了撥紗布周圍的劉海,“不知道能不能遮得住。”
裴聞靳撚了撚少年的耳垂。
唐遠對男人張開雙手,“我坐不住了,想去裡麵的床上。”
小少爺犯懶了,不想走,要抱。
裴聞靳彎下腰背,伸出手臂穿過少年的胳肢窩底下,像抱小孩那樣把他抱了起來。
唐遠摟著男人的脖子,突兀的說,“舒然給我打過電話了,叫我去參加他爸的葬禮,還讓我一個人去。”
裴聞靳腳步不停的抱著少年走進房間裡,將他放到床上。
唐遠還摟著他脖子不撒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裴聞靳用手描摹著少年蒼白的臉。
男人的手指骨節分明,指尖微涼,唐遠渾身顫栗,他一把捉住那隻大手啃一口,“問你話呢。”
裴聞靳在旁邊躺下來,把少年撈到懷裡,小心避開了他身上的傷,“去吧。”
“你真讓我去?”唐遠有點意外的睜大眼睛,“一個人?”
裴聞靳|摩||挲|著少年的脖頸,“不要擔心。”
“我本來不想去的,”唐遠說明白點,“我的意思是葬禮我會出席,但我不想一個人去,我會帶上你,還有我姐,然後叫上我們家的其他人,代表唐氏。”
這回換裴聞靳意外了,他側低頭看著少年,半響低低的笑了聲,“我的少爺長大了。”
唐遠不合時宜的一陣酥麻。
老男人隨便一撩,他就繳械投降。
唐遠跟裴聞靳說,目前的局勢挺複雜的,原來看得清楚明白的人和事,現在都模糊了,像是突然多出來一層薄||膜。
不知道薄||膜底下都有什麼,不得不謹慎小心一些。
裴聞靳聽他嘮叨,歎息道,“毫無保留的信任一個人,不好。”
唐遠張了張嘴,無語的說,“不是,你這話說的,我聽著怎麼這麼很舒坦呢?”
他板起臉,“行吧,以後我會對你有所保留。”
裴聞靳的麵色驟然一沉,以他為中心,周圍溫度都低了好幾度。
唐遠瞥男人一眼,語氣無奈的像是對著一個不講理的小朋友,攤手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咋地啊?”
裴聞靳,“……”
唐遠不逗男人了,他認真的說,“我傷沒好,武力值一半都沒恢複。”
裴聞靳安撫的模著少年的頭發。
唐遠搖頭晃腦,“我腿疼著呢,本來走路都走不順,更彆說跑了,昨晚還劈叉了。”
裴聞靳看向少年,“抱歉。”
唐遠翻了個白眼,假的,你個老騙子,嘴裡說著抱歉,眼睛裡寫著兩字“回味”。
“明天我送你去張家,”裴聞靳把少年的腦袋摁在自己肩窩裡,嗓音是一貫的平淡,卻聽著讓人安心,他說,“我在車裡等你。”
唐遠於是就不說話了,側身抱住男人的腰,臉蹭上他的胸膛,慢慢就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一夜大雪。
老天爺大概是瘋了。
去張舒然家前,唐遠在公司裡開了個會,各個部門高層們魚貫而入。
會議內容主要是部門年度總結。
唐遠一邊聽一邊翻閱桌前的報告,都沒時間喝口水,也沒空閒的心思看離他不遠的裴聞靳一眼。
高層們對繼承人的了解僅限於輿論跟傳言,就是個嬌身慣養的小少爺。
董事長出了事,繼承人順理成章的坐上那個位置,他們對此都很不屑,明麵上沒表露出來,私底下已經開始看風使舵了。
有的甚至做好年後離職去下家的準備。
高層們在商場摸爬滾打多年,憐憫心跟同情心都被磨光了,有的隻是現實,想要他們甘心賣命,不單要提供他們跟自身價值匹配的待遇,還要讓他們看到一個公司的前景。
十八歲,能乾些什麼事?
他們那個年紀不是在念高三,就是上了大學,懵懂胡鬨瘋玩,天馬行空,最大的敵人就是課本,社會什麼樣,職場什麼樣,離他們還很遙遠。
商場吃人不吐骨頭,那個年紀的小孩混進來,試圖成為大集團的掌舵者,不就是找死?
自己死就算了,還會拖累一大群人。
不過,繼承人有兩點讓高層們有些詫異,一是能夠擺平那些股東們,起碼現在看起來是那樣。
二是態度。
這比第一點要重要很多。
繼承人沒有傳說中的少爺脾氣,談公事的時候也並不三心二意,不知所謂,很嚴肅很冷靜,還喜歡問問題,做筆記。
傷都不養了,死守著公司,看得出來他是真的想穩定軍心。
說的再多,再好聽,不如讓彆人看到你的表現。
那比什麼都頂用。
這場會議開的很順利,唐遠後麵還有個年終表彰大會,一年到頭,這個會那個會,比他想象的要多。
他回過神來,會議室裡差不多都走光了。
林蕭收了資料過來,“小遠,張家的葬禮,你去不去?”
唐遠說,“去的。”
“去就好,我也去,”林蕭舒出一口氣,“外界都在看著呢。”
唐遠沒說什麼。
林蕭察覺少年的情緒有點不太對,正要說話,就發現他藏在發絲裡的耳朵上有個印子,心頭猛地一跳,下一刻她就把文件夾扔在了辦公桌上。
那聲響動把唐遠給嚇一跳,“姐,你乾嘛……”
一句話沒說完,林蕭就已經用不知道哪兒來的蠻力把裴聞靳給拽了出去。
林蕭妝容精致的臉上滿是憤怒,“裴聞靳,你把小遠……你們……”
她掃了掃會議室,怕被裡麵的少年聽見,便壓低聲音吼,“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就不能再忍忍?”
裴聞靳一言不發。
林蕭穿著高跟鞋,一米七多,架不住麵前這人個頭高,說話還得仰著頭,她眯眼盯著對方那張寡情薄涼的臉,“小遠身上有傷,吃點就吐,身體很差,瘦的下巴都尖了,他爸又生死不明,公司這麼大的攤子丟在他身上,他現在跟度日如年沒什麼兩樣,你竟然在這時候要他,真夠可以的啊。”
裴聞靳說,“是我沒克製住。”
“小遠信你,我可不信,”林蕭抱著胳膊冷笑,“你沒有克製不住的時候,隻有想克製,跟不想克製。”
裴聞靳緩慢地抬起了眉眼。
男人的眼神極黑極冷,臉上的表情不像個正常人,林蕭莫名的發寒,語氣緩了七八分,“對小遠好點。”
她頓了頓,“彆看小遠很心軟,他狠起來誰都比不上,你要是對他不好,他就會在心裡的小本本上一筆一筆記下來,等著跟你慢慢算賬。”
裴聞靳不徐不緩道,“多謝林總監提醒。”
林蕭的眼角一抽。
雖說感情不分年齡性彆,可閱曆相差太多,閱曆少的那個終究要被動些.
路上的積雪清理的及時,沒上凍,車開起來沒有那麼艱險。
唐遠昏昏沉沉的到了張家。
裴聞靳把人叫醒,拇指指腹|摩||挲|著他的小唇珠,重複昨晚說過的那句話,“我在車裡等你。”
唐遠在男人的手背上留下一塊大手表,含糊不清的說,“我下去了啊。”
話是那麼說,他卻沒動,吸了吸鼻子說,“外麵太冷了,今天起碼零下十度,我腿疼。”
裴聞靳從另一邊下車,繞過去把少年從車裡抱了出來,放在輪椅上麵,將厚厚的毯子給他壓好。
唐遠把手從毯子裡拿出來,捏住男人垂放在西褲一側的手,“你低頭,我想看你。”
裴聞靳把頭低下來,一瞬不瞬的看著少年,眼裡是毫不掩飾的獨占,迷戀。
唐遠心裡踏實了,他給張舒然打電話,說他到了,坐的輪椅,要人推。
他以為對方會讓一個下人過來,沒想到來的是自己。
張舒然穿一身黑,麵容消瘦,眼裡有睡眠不足產生的紅血絲,眼窩陷了下去,他的一雙眼睛比常人要黑,看人的時候像是要把人吸進他的世界。
瘦下來了,溫潤謙和的氣質變得模糊,而他身上有一種氣質很清晰,就是冷漠的疏離感。
像是突然多出來的,又似是一直就存在著。
藏在骨子裡,揉在血肉裡麵,隻是最近才被牽引了出來。
張舒然似乎對裴聞靳的出現有所預料。
沒有打什麼招呼,說什麼客套話,他撐開黑色雨傘舉到唐遠頭頂,單手推著輪椅走在雪地裡,聲音和往常一樣溫和,“雪下了好幾天。”
唐遠說,“嗯,我都煩了。”
“我也煩,”張舒然輕聲說,“原本想著今年跟你們一起去滑雪。”
唐遠扭頭看一眼身後的張舒然,感覺有些陌生,再去看,發現還是自己熟悉的那個模樣,“人來的多不多?”
“多,”張舒然說,“我們從後門進去。”
唐遠也不知道是真生氣,還是假生氣,“我現在好歹是唐氏的代理董事,你讓我走後門?”
張舒然看著少年的發頂,“前門都是些等著看戲的。”
“那算了,我不想當演員,”唐遠興致缺缺,“演來演去的,沒意思。”
張舒然不語。
前來吊唁的人裡麵,親戚占的比例不多,主要還是生意場上的那些人,混雜著張氏旗下影視公司裡的藝人,個個都是素顏,脫帽,身上沒有佩戴任何首飾。
有媒體在,老板病逝了,儘管平時沒打多少交道,依舊要露出傷心的樣子。
唐遠被張舒然推到靈堂,剛好看到方琳要走,他這才想起來對方是影視公司裡的一姐。
哪怕前段時間被舊情複燃的緋聞纏身,地位還是穩穩的。
許是場合原因,方琳沒有露出什麼過多的情緒變化,隻是朝唐遠點了點頭就走了。
唐遠在她的背影上停留了幾秒,心想怎麼一個個都瘦了呢?
張家的人麵露不歡迎的表情,長子不在靈堂答禮,親自冒雪去接人,這一點讓他們心裡都倍感不快。
樹有多高,就能帶起多大的風。
現在的唐氏風雨飄搖,能不能挺過來還是個未知數,他們的態度大有變化,儘管沒肢|體|動作,但眼神跟表情已經說明一切。
唐遠無視那些目光,他從輪椅上下來,上香鞠躬致哀,做完這些就被張舒然帶到了三樓。
張舒然出去拿了一杯牛奶回房,“溫的。”
唐遠把杯子接到手裡捧著,見張舒然看著自己的腿就說,“車禍的時候傷的,沒時間躺著養傷,疼得很,我走路像個小瘸子,不雅觀。”
他抿抿嘴,“況且雪那麼厚,路不好走,萬一我摔一跤被媒體拍到了,指不定要給我跟我家抹多少黑,推個輪椅好點兒。”
張舒然站了有一會才慢慢蹲下來,他的嘴唇輕動,像是說了什麼話,隱約是對不起。
唐遠似乎沒發覺,“舒然,你先去忙吧,等你忙完了,我們再聊。”
張舒然說好,他揉揉唐遠的頭發,用溫熱的掌心把發絲上的那點涼意驅散,“書房在裡麵,第二排有些漫畫書,電腦密碼你知道的,你隨便看,怎麼都好。”
唐遠看了看手裡的牛奶,沒喝,放到了旁邊的桌上。
這是張舒然的房間,跟書房是連著的,很大,唐遠來過很多次了,熟悉的跟自己家一樣。
不過這次他沒隨便轉悠,隻是從輪椅上挪到了柔||軟的沙發裡,他好像怎麼都睡不夠,沒撐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唐遠這一覺睡的很沉,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躺在床上,而張舒然就坐在床邊看著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他渾然不覺。
就著這樣的姿勢,唐遠問他,“忙完了?”
張舒然說忙完了。
房間一大,就顯得空寂,越是沒聲響的時候,那種感覺就越發明顯。
唐遠一模口袋,這才發覺外套脫了掛在衣架上麵,手機在口袋裡,他讓張舒然給他拿一下。
張舒然從口袋裡拿了手機遞過去。
手機是指紋鎖,唐遠心裡劃過一絲不怎麼好的念頭,他應該換成密碼鎖的,回去就換。
唐遠看到了四個未接來電,一個是宋朝的,一個是林蕭的,一個是仲伯的,還有個是馮玉的,短信有一條,陳雙喜發的。
至於那個男人,既沒打電話,也沒發短信,好像對他很放心,他把手機放枕邊,“舒然,你爸本來還有幾個月的,急匆匆就走了,我爸好好的,突然下落不明,人事無常。”
張舒然望著床上的少年,“是啊,人事無常。”
唐遠撐著床被坐起來些,“我要休學一個學期,等我爸回來了,我再回學校完成學業,你呢?”
語氣篤定而平靜,他相信他爸一定會平安回來。
張舒然拉了拉少年身上的被子,聲音輕描淡寫,“我退學。”
唐遠默了會兒,“想好了?”
“嗯,”張舒然說,“想好了。”
唐遠看著張舒然憔悴的臉,“你說是你的樣子看起來更慘一些,還是我更慘一些?”
張舒然沒有出聲,似乎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唐遠抬手去模額角的傷,“我覺得我真挺倒黴的。”
不等張舒然回應,他就問道,“舒然,你要跟我說什麼?”
張舒然的喉頭動了動,“你的性向……”
“天生的,”唐遠歎了一口氣,“我從小就不喜歡跟女孩子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