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遠舒出一口氣,“我出的汗多,睡衣濕了,被子裡也有點潮,睡著不舒服,你幫我換個床單,被套也要換。”
裴聞靳抬眼看向少年,眼神詢問,你等我過來,就是為這事?
“當然不是,”唐遠滿臉的冤枉,“主要是我想你。”
裴聞靳還看著他。
唐遠被看的渾身都毛毛的,他虛著呢,中氣不足,說話就顯得沒底氣,“你乾嘛不說話啊?”
“我在想,”裴聞靳低沉緩慢地開口,“我看上了你什麼地方。”
唐遠一個激靈。
裴聞靳的語調冷淡,言詞犀利嚴苛,“生在大家族,卻有不該有,也不能有的柔軟心腸,待人處事優柔寡斷,嬌生慣養,過於敏感,擅長自欺欺人……”
唐遠越聽,臉色就越難看,聽到後麵,他耳朵邊嗡嗡的,眼睛就盯著男人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心想果然嘴皮子薄的人都無情,卻冷不丁的聽到一句,“但你還是很可愛的。”
“……”
裴聞靳的聲音裡夾著歎息,愣是把變態的話說的雲淡風輕,“可愛到我想給你找一個小房子,把你關進去,誰也彆想看見你。”
瞪了男人半響,唐遠咬牙,“你成功讓我出了一身汗。”
裴聞靳說,“感冒了,出出汗也好。”
“起開!”
唐遠殺氣騰騰,奈何身體虛弱,站在床上就搖晃,他無意識的抓住男人的胳膊,剛要往下跌,就被抱下了床放到沙發上麵。
裴聞靳手腳麻利的換好床被,他把少年抱回床上,自己也脫掉西裝外套躺了上去。
唐遠靠著男人的肩膀,“這都過很長時間了,我沒給他打電話,他也沒找我,應該已經知道了我的想法。”
裴聞靳|摩||挲|著脖頸,“睡吧。”
唐遠一雙眼睛睜得很大,“睡不著啊。”
“不會有什麼事的,”裴聞靳在少年耳邊低聲吐息,“人活著,免不了要做各種各樣的選擇,有時候一天就要做好幾個,你隻是做了一個選擇,很正確的選擇……”
耳邊的聲音仿佛有催眠的功效,唐遠困了,他翻個身窩到男人懷裡,合上眼皮慢慢睡去。
唐遠再見張舒然是兩天後,也是公司放假的前一天。
富麗堂皇的飯店大堂裡麵,唐遠從電梯裡出來,朝大門口走,張舒然從轉門那裡進來,往電梯方向過來,倆人身後都跟著各自公司裡的一撥人。
這場麵挺像是在拍電影,而且還是慢鏡頭,從全景到中景,再切換到近景,推的很慢很慢,慢的讓人心煩氣躁。
兩位主角都跟大病了一場似的,瘦了很多,眉眼間的青澀所剩無幾,覆蓋的是不該出現在他們那個年紀的東西,近似曆經世事的滄桑。
卻又像是出鞘的劍,鋒芒淩厲。
兩位主角身上都穿著正裝,一個是一身藍,輕快鮮活,充滿朝氣,另一個是一身黑,深沉壓抑,冷漠疏遠。
最後切成了特寫,唯一的觀眾是老天爺,它看清了他們臉上的表情變化。
確切來說,是很細微的變化。
有句老話說“一夜之間就長大了”,這話不是空穴來風,人真的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成長,長成全然陌生的自己。
兩位主角都安裝上了自己選擇的|麵||具|。
唐遠兩手抄在西褲口袋裡,停在原地看著張舒然,對方也在看他。
想好了?
想好了。
你不要後悔。
你也是。
倆人的眼神交流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唐遠做了選擇,張舒然也做了選擇,應該說是張舒然先做了選擇,把他逼到一個十字路口,沒了後路,他才不得不難受的做出選擇。
眼神交流完了,他們帶著各自的人馬擦肩而過,連一句客套話都沒有,更何況是談笑風生。
氛圍說不出的怪異。
兩方的所有人都是商場的人精,眼光毒辣,心思敏銳,很快就明白唐氏跟張氏的繼承人已經分道揚鑣,他們心裡有些唏噓,維持了不到一分鐘。
在這場匆忙來臨的商戰裡麵,兩個發小被推了出來,十幾年的兄弟感情淪為了犧牲品。
這其實在不算什麼,商戰裡最不值錢的就是感情,各種感情,但對他們而言,不亞於是人生一個巨大的轉折點。
然而這僅僅是個開始。
出了飯店,唐遠站在台階上看著川流不息的繁華大街,一口一口呼吸著冰寒的空氣,“裴秘書,給我一根煙。”
身旁的裴聞靳拿出煙盒,拔了根送到少年嘴邊。
唐遠|咬||住|淺黃色煙蒂,看男人拿著黑色金屬打火機給他點煙,那手很寬很大,骨節分明有力,指腹的顏色很淺,指甲修剪的乾淨整潔。
農村出身的,還是家裡的長子,農活多多少少都會做,手掌裡麵有繭子,不多也不厚,薄薄的,他喜歡有事沒事都用指甲撓兩下。
裴聞靳仿佛對少年的視線毫無察覺,點了煙就退回原來的位置。
吸了一口煙,唐遠不太嫻熟的噴出一團灰白煙霧,他靠近男人,壓低聲音埋怨,“你早上給我係的領帶有點緊了,我喘不過來氣。”
裴聞靳沒拆穿少年拙劣的謊言,而是當著其他人的麵把他的領帶整了整。
唐遠沒料到男人膽子這麼大,他愣怔了一下。
其他人也沒多想,就覺得小少爺福大命大,有貴人相助,唐氏倒不下來。
一根煙燃燒了一半,唐遠走下台階坐進車裡,那些在大堂裡翻湧出來的情緒都已經沉下去,沉到心底的某個角落。
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跑上來了。
誰知道呢。
唐遠受此打擊,對這個世界都有了新的認知,珍惜所擁有的,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沒了。
而且還失去的驚天動地。
放假那天,唐遠從仲伯手裡接過一封信,說是從信箱裡拿到的,看了監||控,送信的人是半夜過來的,畫麵裡隻有個模糊的人影,不是先生,也不是他們認識的某個誰。
管家還說了什麼,唐遠沒聽清,他抓著樓梯扶手以最快的速度上樓,一刻不停地衝進他爸的書房裡麵,靠著門坐到地毯上把信拆開。
裡麵就一句話:寶貝,我沒事。
五個字,兩個符號,帶著一個父親對兒子深厚的掛念跟安撫。
唐遠辨認真偽的功夫一流,除了真本事,還有靈敏的直覺,這上麵的字是他爸寫的,不是有人偽造,看一遍就能確定。
他乾澀的咽了咽唾沫,他爸沒有生命危險,而且從灑脫的字跡上可以看得出來,身體挺不錯,沒什麼問題。
由於某些原因隻能這麼向他報平安,暫時回不來。
說不犯嘀咕是假的,唐遠心裡有很多個猜測,都有重合的一部分,那部分就是他爸被捏住死穴遭到了|軟||禁|,不能跟外界聯係,不能離開,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叫看護的人給他送信。
可能是威逼利誘都有,也可能是打的同情牌,打到看護心窩嘴軟的地方去了,或者是跟幕後指使者談了條件。
當然,也不排除是彆的情況。
不管怎麼說,這封信對於唐遠來說,相當於是霧霾天終於露出了一絲陽光。
唐遠身上的傷都沒那麼疼了,胃口也好了起來。
當唐遠醞釀醞釀,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裴聞靳的時候,並沒有得到以為的反應,對方隻是沉默了兩分鐘左右,很平淡的表示知道了。
他在電話這頭把心思轉了好幾道彎,覺得老男人還知道些他不知道的東西。
喜歡上一個沒事就喜歡布局的狐狸,唐遠總感覺自己在傻逼的邊緣遊走,傻逼就傻逼吧。
他認了,誰讓他喜歡呢。
三十那年,裴聞靳過來了,人來了不說,還提著大包小包,都是些家裡寄給他的東西,大棗,核桃,煙熏肉之類的,還有一袋山芋。
唐遠一樣樣把東西接到手裡,笑的像個二百斤的傻子,“叔叔阿姨都是實在人。”
裴聞靳側頭看著少年。
唐遠眨眨眼睛,在男人的眼睛裡確認了什麼後就立馬改口,相當真誠,“不是叔叔阿姨,是咱爸咱媽。”
完了他小聲嘀咕,“我這會兒是剃頭擔子一頭熱,咱爸咱媽還沒見過我呢。”
裴聞靳聽到了,“見了就會喜歡你。”
唐遠說,“萬一不喜歡呢?你家就你一個了。”
不等裴聞靳說話,他就懊惱的蹙眉,“大過年的,我乾嘛挑這麼個話題啊,沒勁,我們還是吃大棗吧,你去洗。”
裴聞靳看了看他捧在手裡的一把大棗。
唐遠捧著棗往男人身前送送,笑著催促,“去呀。”
裴聞靳麵容嚴肅的說,“你爸太寵你了。”
唐遠剛要來氣,就見男人皺著眉頭,歎了口氣說,“我都不知道怎麼贏。”
他的臉騰地一紅,支支吾吾,“我我我,你,你那什麼……”
裴聞靳好整以暇,“什麼?”
“洗棗子!”
唐遠說著就不管不顧的把一把棗全塞到了男人手裡,留給他一個烏黑的後腦勺,跟一個害羞的背影。
裴聞靳去廚房洗棗的時候,唐遠刷了刷手機,刷出了一個新聞,還是頭條。
貼的照片是張舒然跟周嘉,後麵的背景是旋轉木馬,夢幻無比。
周嘉笑的像個墜入愛河,智商為零的小女人,張舒然卻眉目淡然,好像隻是一個坐在台子下麵的看客,並非台子上麵|激|情|投入的主角。
這段在萬眾矚目下緩緩展開的愛情裡麵,周嘉輸了。
管家不知何時站在沙發邊上,他恭聲說,“少爺,要不要給張家那孩子打個電話?”
唐遠沒回答,隻是鎖了手機擱一邊,“仲伯,我想吃甜橙。”
管家去切好了端過來,“真的不打?”
唐遠拿一片甜橙吃一口,突然就來一句,“我跟他掰了。”
管家聞言老臉猛地一動,什麼都不說了。
唐遠練過書法,春聯是他寫的,洋洋灑灑寫了很多,還有不少福字。
這宅子大,要貼的地方多,管家數了數,不夠數,唐遠犯懶了,不想寫,讓裴聞靳寫。
裴聞靳首次展示了自己的毛筆字,怎麼說呢,怪一言難儘的。
唐遠憋了半天,臉都憋紅了還是沒憋住,噗哈哈的站在他旁邊大笑出聲。
笑聲太有感染力,管家也崩了臉,這跟他平時的形象大不相符,他趕緊腳步飛快的離開了書房。
裴聞靳把最後一副春聯寫完,氣定神閒的把毛筆架在硯台上麵,低頭一掃春聯,默默無語。
唐遠擦掉眼角笑出來的眼淚,“裴氏筆法,牛。”
裴聞靳用手蓋住少年生動的臉,像是在說,沒誠心的小孩子,一邊去。
唐遠拉下男人的手,認真的說,“說正經的啊,看到你的毛筆字這麼醜,我就放心了,果然是人無完人。”
裴聞靳轉身就要走,腰被抱住了。
“唐家人丁興旺,分布在各個城市,每年大年初一都會去老宅吃飯。”唐遠把臉埋在男人厚實的背上,“明天你跟我一起去吧。”
裴聞靳說,“不合適。”
“合適,”唐遠說,“就是添一副碗筷,吃頓飯,不做什麼。”
裴聞靳不為所動。
唐遠可憐兮兮,“往年都是我爸當家,他往主位上那麼一坐,喊兩字,吃飯,大家就都安靜了,那是當家幾十年攢下來的威嚴,沒人敢造反,今年他不在,我來,我是第一次,那些人肯定會搞事情,陰陽怪氣什麼的,你也知道,總有些人腦子進水,偏要自作聰明的沒事找事。”
他越說越可憐,還抽起了鼻子,“你要是不去,我會被他們的唾沫星子跟眼神弄死。”
裴聞靳壓根不吃這一套,“彆裝可憐。”
唐遠的臉往下一拉,“我在撒嬌,謝謝。”
裴聞靳,“……”
唐遠被拽到前麵,後背抵著書桌,前麵是男人結實溫暖的胸膛,他咕嚕吞口水,臥槽,這姿勢漫畫裡很常見。
像是沒發覺少年在浮想聯翩,裴聞靳撩起他額角的發絲,看那處傷疤。
唐遠撥開男人的手,他發絲全弄下來,“彆看了,醜。”
裴聞靳又要去撩他發絲。
這回唐遠沒阻攔,還直起身把傷疤送到男人眼皮底下,“看吧看吧看吧,我讓你一次看個夠。”
裴聞靳的臉上不見表情,“哪兒來的脾氣?”
唐遠瞪他,“少爺脾氣唄。”
裴聞靳屈指在少年眉心彈了一下,在他發怒的目光裡低下頭,親了親他額角的那處傷疤,“明天陪你去。”
唐遠頓時就安穩了.
天快黑的時候,宋朝打電話跟唐遠拜年,說他上午出了省,現在人在s市,就在那裡過年,一個人,初五回去,到時候一起聚聚。
“怎麼不叫上我?”唐遠沒問有的沒的,隻是說,“我也想出去散散心。”
宋朝在那頭輕笑,“你太忙了,散不了,就在花園裡散散吧。”
唐遠的嘴角抽了抽。
抓了個又大又紅的棗吃,唐遠靠那點甜壓下心頭泛上來的苦味,聲音模糊的說,“小朝,我跟舒然……”
宋朝說,“我知道。”
唐遠也不奇怪,唐氏跟張氏拉開界限的報道滿天飛,“那以後吃飯就彆叫上我了。”
“吃什麼飯,他也是個大忙人。”宋朝似笑非笑,“又要忙著收購公司,又要談戀愛,忙得很,我昨天見到他了,瘦的有點脫形,比我好不到哪兒去。”
唐遠沉默的吃大棗,連續吃了幾個才開口,“你跟阿列有聯係嗎?”
宋朝的語氣跟呼吸聲都沒變化,似乎那件事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沒有。”
唐遠說,“他被打了。”
宋朝涼涼的說,“欠打。”
唐遠找回了熟悉的感覺,他把棗核吐進垃圾簍裡,“他的證件全被他爸的人拿走了,他能使的法子都使了一遍還是沒用,就跟保鏢們乾了一架跑出去,和倆德國人起衝突,被打折了一條胳膊。”
宋朝嗤笑,“就說了欠打,國外待著不是好好的,回來乾什麼?”
唐遠脫口說,“想家了吧。”
宋朝不說話了。
過了很長時間,唐遠把手機從左邊換到右邊,又放下來,那邊還是沒有聲音,但電話一直通著,他歎氣,“小朝。”
那頭響起宋朝漠然的聲音,“他那個家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不如不回來。”
唐遠想到了陳雙喜,這段時間沒再聯係過,報道倒是看過不少,他跟著陳國祥四處應酬,還和某|官||員|的女兒來過一場華爾茲,賺足了眼球,陳家二少的名字打響了。
之後唐遠收到不少新年祝福,多數都是跟唐氏有生意來往的大佬們,他粗略的翻翻,又不知道哪根筋不對,認認真真從第一條開始翻看,一直翻到最後一條。
翻的眼睛都酸了,得出的結論是沒什麼意思。
吃了年夜飯,唐遠跟裴聞靳去了五樓的陽光房裡,房頂的積雪沒有融化,抬頭看不到星光,其他四個方向都能看得見,挺美的。
裴聞靳倒了點紅酒到杯子裡。
唐遠湊過去,就著男人的手喝了口紅酒,滿嘴醇香,他窩在搖椅裡看雪景,“跟我說說你這些年打拚的過程吧,我想了解我們相差的那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