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鱸蓴羹(2 / 2)

宋朝小食店 朽月十五 13625 字 5個月前

陳歡和祝清和對視,兩人都想陪著過去,跑堂看出他們的戒備心,又開口道:“若是兩位不放心可以在門口侯著,黃廚說與小娘子相熟,無需擔憂。”

當然,最後還是幾人陪祝陳願去的,她本人還正懵著呢,什麼時候與黃廚相熟的?

直到她一個人進到裡邊,看到那頭發花白,卻精神矍鑠的老人,還有坐在他旁邊的年輕人,才恍然大悟。

“原來你老人家就是黃廚呐,我剛還在想,卻怎麼都沒有想到。”

祝陳願喃喃說道,雖然頗為震驚,不過仔細想想也不無可能。

黃鶴爽朗大笑,“我還怕小娘子你認不出我來呢,我前前後後也去你的食店吃過三次,第一次是梅花湯餅,第二次是鯀魚假蛤蜊和薑辣羹,再後頭就是餛飩。我像你這般大時,可沒有那麼好的手藝。

我又聽得外頭那米師傅,邀請的是開食店的小娘子,又姓祝,我就猜著是你了。今日的燒尾宴吃著可還滿意?”

祝陳願很樂意與人討論廚藝相關的東西,她很認真地回複黃鶴,“自是極為滿意的,這要是換我來做,隻怕不能儘善儘美,我剛吃時還在想,手藝遠不如黃廚你。前唐的燒尾宴我隻做過見風消,今日卻一下能吃到這麼多的菜式,不僅飽了眼福,肚子也享了福氣。”

這一番話,聽得蔣四連連咂舌,這才算是會說話,不過幾句,就將自個兒師傅捧得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之前自己說的明明也很真誠,卻總是被罵。

黃鶴笑夠了才說,“時人以詩會友,我以廚會友,小娘子,你看如何?不瞞你說,我宮廷飲饌雖不落下品,可我市食美味,做得遠遠不如你,你的薑辣羹做得很地道,我那天吃過一次後,就難以忘記。”

他是個極其灑脫,不受世俗約束的人,並不是想收祝陳願為徒,人家自有師門,而是異想天開,要同她做個忘年交。

畢竟在廚藝之道上頭,黃鶴也很難見到如此純粹的人,有些東西不用從人的麵相看,去吃幾頓她做的菜即可明了。

祝陳願隻覺今日之事全都在意料之外,以廚會友?

“黃廚你怕是高看我了,不過,以廚會友確實不錯,既然如此,還有幾日就到花朝節了,那時賣花的人多,我請你老人家和徒弟來吃頓花饌如何。”

祝陳願明白他說的意思,既然當以廚藝論友,論道,哪能隻他一人做菜的。

這話說得兩人一愣,黃鶴轉而大喜,拿手握拳拍掌,“此事妙極,那今日燒尾宴的銀錢我也不能收,蔣四,你給他們退回去”,話鋒一轉,“小友,老夫就等著吃你的花饌了。”

兩人又在裡頭攀談了一會兒,天色屬實不早了,黃鶴目送祝陳願出去,他撫著胡須,轉頭卻對蔣四道:“到時你早點過去,幫幫人家,也學著點,你說說你也二十了,怎麼手藝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他恨鐵不成鋼地扔下一句話,起身回屋,今日做了一天的宴品,累得他腰酸背疼,不服老不行。

可憐蔣四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又挨一頓罵。

祝陳願出去後,米夫人連連迎上來,握住她的手,“剛我問過你阿娘,知曉你家住哪,明日一早我就讓車夫過來接你,如果你要什麼魚的話,隻管到米景店裡頭去拿,蓴菜我這裡都備下了。”

她話裡殷殷切切,權當祝陳願是最後的救命稻草,現下她妹妹的身體是等不到杭城的師傅過來,她把全部期望都係在祝陳願身上。

祝陳願寬慰她,“我隻放手試試看。”

等兩家人分道揚鑣,陳歡還感慨,“也莫怪米夫人這般急切,這可是要命的大事,不吃不喝,全靠湯藥吊著命,哎,歲歲,明日你隻管去,要是不成,你也彆太在意。人這命數,一早就定下的。”

她雖然牽掛那陌生女子,卻更關心自己女兒,生怕她有負擔,到時候回來又難受。

祝陳願點頭,消化著今日的所見所聞,回家後匆匆洗漱一番,便一頭紮進了書房。

立馬翻到鱸蓴羹這一頁,太婆寫的做法是杭城那裡頭的,她早些年去過就學了一兩手。

魚羹做得最好的得數杭城那邊的,出名的宋五嫂就是那裡的,米夫人又說她伯娘的手藝可堪比宋五嫂,估計也是杭城人士。

她盤起腿,借著燭光,看起做法來,並不是每道菜都能爛熟於心,通常她在做菜前,會再反複看幾遍食譜。

她一字一句地念出聲:“得用長二寸的鱸魚,要用花鱸,大口黑鱸口感非上佳,蓴菜不切。”

看到很晚才上床,連夢裡都是她在廚房做鱸蓴羹。

睡得不安穩,聽得外頭行者的鐵牌子和遠處鼓聲,她是再也睡不著,躺在床上,在想花饌的事情。

話她已經放了出去,做什麼她都已經想好了,就是得請朋友一起來吃一頓,宋嘉盈一定得來,南靜言要是回來,得請她來,還有茅霜降和茅十八。

又怕幾人不自在,想著到時候要不要分坐兩桌,想到天起亮光,她才和衣起來。

糊弄著吃了頓早食,和陳歡兩人交代一聲,就坐上了米家派來的馬車。

米夫人坐在裡頭,同樣一晚沒睡好的她,麵色卻極差,看到祝陳願還是強打起笑臉來,關切詢問她,“小娘子,早食可吃過了,可不能空著肚子去,要不我讓車夫去給你買點,路上吃,千萬彆餓著。”

“米嬸,我吃了的,彆過於憂心。”

祝陳願拍拍她的手背,人一憂慮就老態橫生。

原先她還能撐住,車夫馬車駕得慢,靠在車廂上,迷迷糊糊就睡著了,一醒來已經停在了董府門前。

董府掛滿了白幡,冷清得沒有人氣,守門的也是懨懨的,看到他們也隻是簡單問候一句。

一路上基本沒遇到什麼人,連點聲音都沒有,“她們一家是自立門戶的,因我爹並不同意二叔娶個做魚羹買賣的女子進來,娶進門後就分了家。又隻生了溫慧一人,我爹雖讓溫慧時時過府,卻不同意她爹娘過來。現下,她娘一走,爹又不頂事,她自個兒受不了,這個家是徹底散了。”

米夫人悠悠說道,連使喚丫頭都得她自個兒帶過來,也就還留了個忠心的照顧董溫慧。

進了旁邊的廚房後,祝陳願就開始專心收拾起鱸魚來,雖不知道合不合口味,隻能儘力試試看。

鱸魚去掉魚肚腹和魚鱗,治淨洗去黏液後,片肉得從魚腹下頭兩側魚身開始,像片魚膾那邊橫批下來薄如蟬翼的魚片,裡頭的骨刺全都得一點點挑掉。

放到一旁,再拿起蓴菜來,說實話,這樣的蓴菜她並不是太滿意,蓴菜最佳的食用時期在四月末到七月初,現下的口感肯定不會太儘如人意。

衝洗兩到三遍後,直接投到熱水裡頭,默默數到十就可以撈起來。

祝陳願又往砂鍋裡頭倒入兩大碗熱水,沸騰後往裡頭放入薑絲,火勢不能那麼著,再往裡頭放入魚片,拿勺子攪開。

魚片往裡頭蜷縮變白後,再放蓴菜,立即撤火,加一勺鹽豉、油和醬油。

米夫人目含期待看著這碗鱸蓴羹,連聲吩咐,“阿香,你快點過去端給小娘子嘗嘗。”

她又拉上祝陳願走到董溫慧的房間,一開門,祝陳願皺起眉頭,一股子腐朽潮濕的味道。

床上被褥稍稍拱起個弧度,要是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這裡有人。

阿香從小就跟在董溫慧身旁,關心都是真心實意地,她將鱸蓴羹放到旁邊的案幾上,拍拍被褥,一聲聲喚,“小娘子,起來吃鱸蓴羹了。”

董溫慧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也沒有多少求生意誌,可她放心不下米夫人,每天都半睡半醒的她知曉堂姐的苦心,可她真的吃不下。

她今日精神尚好,連自己都疑心是不是回光返照,如果是的話,那她得起來跟堂姐說說話才是。

她在阿香的攙扶下從被子裡鑽出來,董溫慧瘦到兩頰凹陷,露出來的手腕就是皮包骨,肉都沒有。

呼吸聲或急或緩,眼睛無神,大而眼窩深陷,連臉上都是骨頭多,看著嚇人。

她想轉個頭都很艱難,米夫人連忙上去握住她的手,“溫慧,你吃點東西吧,就吃一口,我托人做的鱸蓴羹,你不是最喜歡吃這個的嗎?她做得很好吃,阿香,你端過來。”

董溫慧難得沒有拒絕,她要是真的快死了,為何不如堂姐的願呢。

她艱難開口咬住勺子,其實現在她根本嘗不了東西,吃進嘴裡就會吐出來。

鱸蓴羹滑到了嘴裡,很淡,她舌頭已經快嘗不出味道了,全是苦味。

今日卻難得的不想吐,無力地靠在床背上,董溫慧居然有了點想要再吃一口的衝動,想在死前嘗嘗這碗是不是跟阿娘做的一樣,蓴菜是不是像裹了層凝液一般順滑,魚肉是不是很鮮美。

等到下一口送到嘴邊時,她也順從吞下去,蓴菜是什麼味道?魚片是什麼味道?

董溫慧一點都嘗不出來,她沒有力氣,緊閉雙眼,隻有時而急促的呼吸聲證明她還活著。

為什麼嘗不出來,為什麼一點味道都嘗不出來呢。

她很努力想嘗出味道來,吃了半碗後,已經是她的極限,米夫人沒有再喂下去,可臉上的驚喜卻是怎麼都掩蓋不了的。

董溫慧漸漸地發現,她好像嘗到了鹽豉的味道,那是阿娘做魚羹時最常用的,儘管特彆淡,可她就是嘗到了。

她不停地喘著粗氣,眼淚從她乾枯的臉上滑下來。

是阿娘,是阿娘不想讓她死去,不然怎麼就光嘗到了鹽豉的味道。

不然為什麼那麼久了,她都還活在這個世上。

她艱難地開口,嘴巴發出的聲音有限,米夫人撲到她嘴邊,聽到董溫慧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頭蹦,“阿、姐,我、要、活、著。”

我不想死了,我還沒有替阿娘嘗過那麼多好吃的,我不能死。

米夫人熱淚盈眶,她的淚水打濕了一大片的被褥,緊緊抱著董溫慧失聲痛哭。

祝陳願從董府出來後,沒有讓米夫人相送,也沒有坐馬車回去,而是自己慢慢踱步回去。

從昨晚她隱隱約約就想到了一點,為何董母總是做鱸蓴羹,讓吃不下東西的董溫慧念念不忘。

因為鱸蓴羹有下氣止嘔的功效,而誰適合吃這個呢?

心緒鬱結導致嘔逆的人適合。

祝陳願緩緩呼出一口氣,不是她做的鱸蓴羹好吃到讓董溫慧有了求生意誌,而是董母知道女兒有心結,每每都給她做鱸蓴羹。

蓴菜又並非一年四季都有,鱸魚也並非四季都肥美,可這些都不重要,因為鱸蓴羹最關鍵的還要數鹽豉,一個常年喝鹽豉湯的人,怎麼都會嘗出點味道來。

她希望董溫慧能明白好好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作者有話說:

其實今天看了熱搜還挺有感觸的,活得開心點,比什麼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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