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地黃餺飥(2 / 2)

宋朝小食店 朽月十五 11900 字 4個月前

說到這時,她的眼裡都泛著光,謀劃了那麼多年的事情,總算要成真了,她得沉住氣。

“到時候不當女伎了,我就一個人跑去塞北,去那裡策馬揚鞭,我覺得我生性就適合待在那裡。”

南靜言說話和做事總是那麼乾脆利索,生得女兒身,卻有男兒心,一心向往塞北的戈壁駝鈴,大漠平野。

“祝你得償所願。”

“借你吉言。”

她不再說話,畢竟今日都沒有吃多少東西,說話都有些無力,看到眼前這碗青翠的碧澗羹時,拿勺子舀了一勺,慢慢悠悠吹氣。

芝麻加了苦酒後,整碗羹湯有股淡淡的苦味,茴香的味道很濃厚,醋和鹽都放得少,狄芹的口感無渣,嚼下去就出汁,十分可口,既清而馨。

她一口氣吃完了一整碗的碧澗羹,吃到肚子微微凸起,半癱在椅子上,一點也不在乎形象。

“說起來我那對養父母,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從慈幼院領養了我,讓我去當女伎,還養了旁人,乾些下作勾當,為他們斂財。”

南靜言說起這件事情來,平靜卻又波濤暗流,雖然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卻隻能謀而後動。

有些人的惡心之處在於,沒有一絲人性,她隻要想起那雙哀怨到要滴血的眼睛,難得維持不了那張假麵。

祝陳願什麼都沒有說,握住她的手,當年她知道自己名字的由來時,也是用這樣平靜的語氣。

她說,“以為靜言,是讓自己少說話,多思多慮,卻沒有想到,原來是取自靜言思之,不能奮飛。他們親口說,給我安上了南這個姓氏,又取了靜言這個詞,就是想折斷我的羽翼,永遠也飛不起來,隻能一輩子折服於他們之下,嗬,南靜言,難奮飛。”

所以無論她表現得有多爽朗,有多愛笑,祝陳願都很心疼她。

“如果我成功了,你能給我燒碗河祇粥,能讓我帶瓶酒來這裡大哭一場嗎?”

南靜言有些顫抖,黎明前的黑暗最難熬,她現在隻盼望著能喝上以前在慈幼院就常喝的粥,隻希望能有杯酒,讓她大醉一場,前塵舊夢皆忘。

“一定。”

她緊緊握住南靜言的手。

兩人靠在一起又說了好多話,南靜言走前說,“如果可以的話,花饌我會來吃的,你等我。”

南靜言走得灑脫,祝陳願卻很憋悶,她心裡不舒服時候就喜歡吃點東西,拿出早上在雲騎橋買的果乾,塞了一片河陽查子在嘴裡,查子就是山楂,又酸又甜的口感讓她憋屈的心情好了一半。

隨即整理好心情去廚房裡頭做準備,晚間時候,之前那個拿劍的青年這次來得很早,祝陳願也算是看清了他的模樣。

濃眉大眼,麵色冷凝,一道新添的傷疤從眉骨滑到發髻裡頭,平生了幾分邪性。

“今日隻有碧澗羹和白米飯。”

祝陳願告訴他,聞到濃重的血腥味時暗自皺眉,卻沒有說什麼話。

江漁將劍放到自己手邊能拿到的地方,有點吃力道:“來上一碗。”

他這麼多年在江湖漂泊,也並非無仇家,江湖恩怨江湖解決,他打服了那幫人,儘管受了重傷,也不用再擔心這些人日後報複。

祝陳願將碧澗羹和米飯給他端上來,江漁握勺子的手都在顫抖,好不容易夾到了一根狄芹塞到嘴裡,芹菜口感很清爽。

他卻目光悠遠,想到以前自己雙親還在時,阿娘晚間就拌個芹菜,給阿爹當下酒菜,還年幼的他就說,以後長大了要開個小酒館,讓阿爹進去喝個痛快。

不明白為什麼會忽然想到這個來,沉默地一口一口吃完碧澗羹和米飯,想要開個酒館的念頭卻似頑強的小草,在心裡紮根發芽。

——

昨日因為董溫慧和南靜言的事情,祝陳願又是一晚上都沒有睡好,眼睛發烏,整個人都沒有什麼精氣神,還要坐上馬車去董府。

不過今日米夫人可算是容光煥發,心裡的大石頭落下以後,不再發愁,“小娘子,我是真的感謝你,要不是你,溫慧這孩子也怕是要步她娘的後塵。”

感謝的話,米夫人其實說過很多次了,又說到酬勞的事情上,“小娘子,這段時日還要勞煩你給她做碗鱸蓴羹,昨日吃了你做得後,剩下的我讓阿香再回鍋,她也一口一口吃完了,我心裡屬實是不知道多高興。我也是真的不知道該這麼感謝你,要不你就收下那些銀錢?”

“米嬸,不過是個順手的事情,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權當我是在為自己積德行善。”

銀錢她是不會要的,祝陳願更想的是讓一個沒有求生意誌的人,可以好好活在這個世界上。

米夫人也不再說起這件事,而是又轉了彆的話題來。

到了董府後,她按之前的法子又給做了一份,祝陳願照舊去看了董溫慧,雖然還是老樣子,無法坐起來,還是靠在那床背上頭,卻已經能積極吞咽東西。

日子一天天過去,等她再一次來到董府時,董溫慧已經可以下床稍微走動一番,看到她虛弱地揚起一個笑臉來。

“小娘子,你坐。”

她靠在床上,瀕臨死亡後,她漸漸看開了,不再執著於阿娘的死,又或是一直鬱結於心的她爹一直在外頭沾花惹草,還鬨出很多笑話的事情。

董溫慧本就敏感,尤其是她爹還為妓子做出一些不要臉麵的事情,傳得風言風語都是,讓人難以接受。

她娘死後,這股氣就更順不住,悲傷之下哪裡還吃得下東西,隻想一了百了。

“我也不說那些客套話了,小死過一回後,我才明白,最關心掛念我的是堂姐,可我卻為那些根本不在乎我的人尋死覓活,著實有愧。日後小娘子你也彆上門來看我了,等我從這個府宅搬出去再請你上門。”

董溫慧的臉上有了些血色,她看向祝陳願的目光柔和而堅定,她往後要為自己而活,不再整天替彆人擔憂那些醃臢的事情。

“你能這麼想才是最好的,等日後你身體好起來,我帶你去吃市井美食,等你嘗遍了南來北往的美食,你就會知道,鱸蓴羹並不是最好吃的。你現下既然已經要大好起來,我最後再給你去做碗地黃餺飥。”

祝陳願拍拍她的手,轉身進了廚房,得益於自己祖父是太醫,她對於藥膳也略為所知。

地黃餺飥是治心痛的,適合有心病的人吃。

餺飥好做,地黃卻得細細分辨,得先將地黃扔到水裡去,浮在水麵的上叫做天黃,而浮在中間的叫人黃,隻有沉到底下的,才叫做地黃。

地黃得要大的,小巧的則不用,祝陳願將它洗淨後,放到石臼裡頭搗成汁,過掉裡頭的殘渣,和麵做起餺飥。

煮地黃餺飥的湯汁得用清汁,不能往裡頭加入一點鹽,祝陳願忙活了一陣,做好後就給董溫慧端到房間裡頭。

董溫慧強撐著睡意等她來,嘴唇發白,“小娘子,真是辛苦你了,明日你可彆來了,我現在已經能夠吃一點外頭買的羹湯,彆為我費心。”

她是個溫柔又極其知禮的女子,每每祝陳願忙裡忙外時,她都格外難受,恨不得自己立馬好起來,也好過這樣麻煩彆人。

“你可彆說話了,來,嘗嘗這碗餺飥,加了地黃,可能有些苦,你忍忍。”

阿香替她托著碗,董溫慧自己拿勺子舀了一勺,還沒進嘴,就聞到地黃那股微微發苦的味道,她已經習慣於這種苦味。

麵不改色地吃進去,苦味蔓延開來,從舌尖到舌根都苦得發麻,餺飥又小,她連嚼都沒嚼就直接咽下去。

後頭才有些回甘,她又一口下肚後,明明苦藥都比地黃要苦得多,可為什麼這次的苦讓她這麼難以忍受,可能是這苦,苦到了心裡頭。

難受得想哭,她想起阿娘,明明受儘萬般不公的待遇,被彆人冠以屈辱的稱號,連死後喪事都沒有大辦。

她爹還跑去妓館尋歡作樂,留下她一個人守靈堂,她生生哭得厥過去,他都沒有過來看一眼。

董溫慧的眼淚大顆落到碗裡,緊緊拽住自己胸前的衣衫,胸口劇烈起伏,麵色潮紅起來,呼出一口又一口酸澀的氣。

阿娘,我好難受,好難受。

她大哭一場後,眼睛鼻頭發紅,胸口劇烈起伏,卻感覺一直壓在她身上的東西真正消失了,董溫慧覺得自己現在才算是獲得新生。

她不會再執著於父愛,不會再執著於旁人看待她的目光,不會再執著於那些侮辱謾罵的言語。

董溫慧看向窗外,她還沒看過今年春日的鮮花,沒有喝過春日的新酒,沒有嘗過春日的宴席。

她得好好活在這個世間。

作者有話說:

我本想這個冬日就死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細條紋的麻質和服,是適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還是先活到夏天吧。——太宰治《晚年》

靜言思之,不能奮飛,跟原本含義並不一樣,不用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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