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的輕鬆歡笑對於她而言不過是暫時放鬆,其實頭頂懸著利刃,時不時就會砍下來。
她突然羨慕起江湖劍客的快意恩仇,豪情壯誌的生活來。
“你還記得,你以前說過的話嗎?你那時多麼意氣風發,即使當了女伎,可你還是很驕傲地對我說,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你說,你自己就是蓬草,而非白沙。”
祝陳願始終能記得,當時她說這句話時高昂著頭,眼裡有光,可後來知道了很多事情以後,就再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你說,風沙雪雨都摧毀不了蓬草,即使它生在從麻之中,你也要從滿身都是刺的地方鑽出來,它們傷害不了你。”
祝陳願反握她的手,說出來的溫柔卻又有力量,“為什麼要因此難過,你明明就已經做到了。那麼難的事情,你都要成功了,那些壓在你身上的大山,都被你搬走了。”
她不知道收集這些證據有多難,但她知道南靜言有多拚命,又有多堅韌,即使知道自己不過是斂財工具後,也沒有哭,隻是想將他們扳倒。
南靜言抬起頭來,這句話是她剛認識祝陳願不久後說的,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這麼多事情,讀了點詩書,就覺得自己就該是那頑強的蓬草,在所有人中都出類拔萃。
可是,在這一年多的日夜煎熬下,她好像已經習慣了假麵,卻早已忘記以前的自己是怎麼樣的。
“我也記得,你當時跟我說,不要做蓬草,你得做天上星,水中月。”
南靜言慢慢直起腰背,吐出一口濁氣。
兩人在那裡說了許久,祝陳願到家門口後,又回去抱了一下南靜言,在她耳邊說道:
“你且記得,道阻且長,行則將至。”
———
那天過後,又隔了兩天,祝陳願聽葉大娘說起汴京駭人聽聞的案子。
“小娘子,你可真不知道人心有多黑,那範大黑心夫妻倆,專門從杭城、宿州、山城多地慈幼院領了孩子出來,都是那種才五六歲的,養了幾年,長得好看就送到妓館裡去,身材挺拔一點,就去做女伎,更有甚者讓男童去給貴人當玩物。”
葉大娘說起來,憤憤不平,在她眼裡這對夫妻簡直就是惡魔,毀了那麼多無辜的孩童。
她說著又暢快起來,“還敢拿官鹽當私鹽販售,數量眾多,又加上這一筆事,夠他們判個絞刑的,死後也沒有人收屍。”
祝陳願卻心神不寧,她忙問道:“那可有說出名姓來?諸如當官妓又或是女伎的是誰?”
葉大娘雖好奇她問的話,卻還是搖搖頭,這些沒有人提起來。
她暗自鬆了口氣,但一下午還是思緒不安,連菜都多次做錯,想等著南靜言過來。
可祝陳願卻先等來了白和光。
白和光是個美人,麵目含春,香腮盈膩,嫋腰□□,而雙眼卻總是滿含哀愁,哪怕笑起來,也帶著淒然。
“我現在不吃飯,你可有空閒時間,我想跟你說說話。”
她說話輕柔,言談舉止更像是大家閨秀,而非是那些世人眼裡所瞧不起的妓子。
祝陳願點頭,領著她往二樓走去,白和光施施然坐在凳上。
“好久沒有過來找你了。”
她的聲音緩慢,臉上露出點笑意來,並不真切。
“也許你好奇,我到底為什麼找你,畢竟我們關係雖然還不錯,卻並沒有到無話可說的地步。”
白和光望著窗外,又開口說道:“我不過是知曉南靜言晚間會來,看到她采買的東西,就明白她會請你燒河祇粥。”
她慘然一笑,“你能讓我也吃一碗嗎?”
祝陳願扶額,她又看見了白和光手上的掐痕,脖子上透出來的淤青,無法說出反駁的話來,轉頭關切地問她。
“那對夫妻進了監牢,你日後有什麼打算?”
“打算,像我這樣爛到塵泥裡頭的,還能有什麼打算。”
一聽這話,祝陳願就知道白和光多愁善感的毛病又犯了,她太容易陷到這樣的情緒裡頭。
可她是也是真的不容易。
“如果你知道南靜言名字的由來,那你也該知道我的。和光,聽起來多好聽啊。”
白和光現在完全控製不住自己的怨氣,壓在心底無人可說的話,到了這裡卻不管不顧地說了下去。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他們從這裡給我取的姓名,想讓我混同於塵垢裡去,不要有一點光。”
他們夫妻真的做到了,她跟泥土塵埃一般,任人欺淩。
祝陳願皺眉,她都沒想到這對夫妻就這麼喜歡從名字下功夫,前有南靜言,後有白和光,兩個都是他們手頭上頗為出眾的。
所以他們就讓兩人一個當女伎,一個當妓·女,人為更改了兩個人的命運。
白和光怎麼能不有怨氣,她就像是被扔到汙泥裡頭的白沙,混到其中,想要從裡頭出來,卻發現自己身上的顏色都如同淤泥一般。
汙泥該怎麼洗淨?身上的可以一遍遍拿水來清洗,可心裡灌滿的泥漿,拿什麼倒出來呢?
用刀子挖出來嗎?
意識回籠過來,白和光收起那些不應有的表情,她不再假笑,也不再說話,隻是安靜看著窗外。
外頭的柳樹長滿了新芽,燕子在上頭安家,春日的陽光照在每一個過往的行人上。
可是她什麼時候能重見天光呢。
作者有話說:
首先說抱歉,昨天說要把後麵的內容放到前一章,但是因為視角問題,還是放棄了,直接移到後頭來。
不然視角亂七八糟的,還有人物,我寫的時候真的特彆糾結,可能涉及一些讓我不適的東西。
文中沒有說教的意思,也沒有貶低女性的意思,如有不適,在這裡先說聲對不起。
但當時做人物時就考慮過了,這兩人就是對照組,包括名字和職業,性格,兩人都會有屬於自己的救贖。
還有一兩章要寫到她們,後麵可能有些許黑暗,之後就要開始換了。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出自《荀子·勸學》)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道德經》非原意,就是表麵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