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空氣順著他的口灌入，把他的喉嚨刮得生疼。宛如堅硬的銼刀。夏寧咳嗽著，奮力揮舞雙臂，繼續往前。
一圈是五百米，一千五百米就是三圈。
第一圈。
夏寧在拐彎處終於超越了另一個人，從倒數第一變為了倒數第二。他不由精神振奮起來，更快邁開腳步。
第二圈。
夏寧在後方奔跑著。他呼吸急促，從鬢邊不停落下晶瑩的汗水，腳步也變得急促而紊亂下來。他逐漸放緩了腳步。但看著後麵的人又快追上來，夏寧猛一咬牙，又硬生生逼著自己保持著速度。
他臉紅到不自然，步伐也沉重異常。額發被汗水打濕，黏糊糊地貼在頰邊。
係統憂心忡忡：【寧寧，你沒事吧？】
夏寧已經完全顧不上回答係統了。他現在唯一的動力就是跑完接下來的這段路。
夏寧跑過很多次1500米，在比賽前，他也訓練過很多次。但他還是頭次這般費力且艱難。以往所被神明眷顧著的速度，在今天拋棄了他。他從來輕盈的腳步，今天也變得沉重不堪，像拖著兩個沉甸甸的鐵球。
他漸漸喘不上氣來，感覺胸口處傳來灼燙的痛楚。燙意湧向他的四肢百骸，令夏寧麵色漲得青紫。
第三圈。
夏寧徹底跑不動了，他渾身都是汗。日光暴曬，他隻能靠著決心繼續往前衝。
他也無暇關注其他人的情況了。
高誌謙已經慢慢超過其他人，成為了第一梯隊。
衝破終點的那刻，高誌謙由衷吐出一口氣，他壓製著心頭的狂喜，憂心地回頭看。
夏寧還在跑。
落在最後一位。
任是彆人都能看出夏
() 寧跑不動了，每一腳都落在奇怪的位置，身體也歪歪扭扭的。夏寧臉色蒼白，卻又透著不正常的紅暈。
高誌謙忍不住捏緊拳，“……加油啊，夏寧。”
夏寧視線恍惚，他已經看不清眼前的情況了。日光模糊，跑道變為了拖曳著的磚紅色。嘈雜的聲音被過濾，他眼前全都是跳躍著的紅點。
“加油！夏寧，加油！”
周圍似乎傳來了其他人的加油聲，但夏寧也分辨不出是誰的聲音了。他迷離地抬起頭，離終點線還有一段距離，多長呢……？一百米，還是兩百米，還是三百米？
這以往對於夏寧來說輕而易舉的距離，此刻卻猶如天塹。他徹底跑不動了。夏寧想，要放棄嗎？反正贏不了了，不如就這樣停下來吧，那樣就可以輕鬆了。放棄吧。
真的可以嗎？
夏寧一瞥眼，卻正好看清了站在賽道邊的人。世界都是沉悶、模糊、看不分明的，那人站在人群裡，卻顯得鮮活、明亮、一塵不染。是時景嶼。時景嶼站在那裡，安靜地注視著他。
站在沸騰的觀眾間，時景嶼顯得那般沉靜，他是烈火烹油中唯一的靜色，如空濛的山水畫。
時景嶼一言不發，隻是注視著他。
但這已經夠了。
夏寧硬生生被提起了最後一口氣，他酸軟無力的四肢稍微恢複了點力氣。
夏寧咬緊牙關，猛地衝過了終點。
剛衝過終點，他就感覺到有人抱緊了他。高誌謙扶住他，焦急道：“夏寧你還好嗎？你沒事吧？”
夏寧臉色蒼白，全身都是汗水，看起來很虛弱。但還是故作輕鬆地說出了那句話，“問題不大。”
“還說問題不大，”高誌謙咂舌，“你看你臉色都白成這樣了，剛才嚇死人了。”
“對啊，”秦飛跟著附和，“我都擔心你會暈過去。”
夏寧像壞掉的手風琴般不住喘息，嘴上還嘀咕著：“在這種比賽上暈過去也太丟臉了吧。”
李老師忍不住敲了敲他腦袋，氣急敗壞：“這種時候你還管丟不丟臉？！夏寧，都跟你說不要逞強了，你還硬要跑完。”
夏寧吐了吐舌。
他問：“彆說我的事了。高誌謙，你跑的怎麼樣？”
高誌謙還沒來得及開口，秦飛先搶答：“這家夥可是拿了第一。”
夏寧睫毛抖了抖，抬起頭，笑：“恭喜你了，這個第一實至名歸。”
其他人去頒獎儀式了，夏寧被留在座位上休息。平躺了會兒後，他感覺自己原本紊亂的心跳逐漸開始平複，胸腔也沒有像燃著火焰那般難受了。夏寧正閉目休憩，旁邊突然傳來很輕的腳步聲，一道陰影覆蓋住了他的身體。
時景嶼平靜地握住他的胳膊，掀起袖子，“情況我都聽其他人說了。”
看到夏寧手臂上的紅疹時，時景嶼眉頭忍不住跳了跳。
他聲音很沉，眸光黝黑，“既然身體不舒服，為什麼還要參加比賽？”
夏寧沒有之前那麼難受了，也能正常說話，隻是還是間或摻雜著不自然的輕喘。他顧左右而言其他：“少爺你回來了啊，事情忙完了嗎？”
時景嶼輕輕拍了拍他額頭：“明知故問。”
他被氣笑了，“你昨天突然給我發了那條短信，我當然被嚇死了，給你發了無數條短信電話你也不回。所以我連夜趕回來了。”
夏寧心虛：“我關機了。”
時景嶼不置可否笑了聲。
夏寧從李老師那裡接過手機，重新啟動，裡麵確實有時景嶼發來的幾十條短信和七八個電話。
夏寧身體站不穩，隻能靠在時景嶼身上，像隻樹袋熊那般。他臉紅紅的，不停伸出殷紅的舌頭喘氣。時景嶼看他這樣子，也不忍心再指責，歎了口氣，隻是說。
“你又沒照顧好自己。”
“果然，還是把你放在我眼皮子底下才能放心。”
夏寧見少爺消氣了，便黏糊糊地蹭上去，拿全都是汗的臉在少爺乾淨的衣服上擦了擦。向來有潔癖的時景嶼也沒躲開。
“算了，也是我的錯，”時景嶼無奈道，“是我走的太急了，沒有及時告訴李老師他們你的忌口。”
夏寧把整顆小腦袋都埋在時景嶼肩膀上，他環住時景嶼的腰，說：“不，是我的問題。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對茴香過敏。”
時景嶼捏他臉：“下次過敏了，記得就不要逞強了。”
夏寧喃喃：“可是我想贏。”
他悶笑了兩聲，自言自語般絮叨著，“以前每次跑在最領先的位置時，我從沒有這麼迫切想贏的念頭。但是今天落在最後了，我突然特彆特彆想贏。”
在比賽前，夏寧自己也知道。他拿冠軍的希望不大。
但在真正現在賽場上時，聽到四周湧來的萬千歡呼之聲，看見踩在腳下的跑道。
夏寧突然特彆想贏。
“我想超過前麵的人，我想頭一個躍過終點。”
手臂上的癢意還在擴散，卻比不上夏寧心頭的不甘感。他再也克製不住剛才在其他同學們麵前壓抑著的情緒，用手臂抵住眼睛，哽咽不已。
“我想贏，我真的很想贏。”
“我拚儘全力地跑了，但是我還是輸了。”
時景嶼安靜地聽著。他心情有幾分複雜，他能感受到，寧寧真的比以前成長了。這份成長與他無關。讓他感到莫名的悵然，又有些欣慰。
他低頭說：“你下次會贏的。”
“那也不是這次了，”淚水大滴大滴墜出眼眶，夏寧狼狽地捂住臉，徹底泣不成聲，“少爺，我好像能理解了，我好像能理解向雨、能理解秦飛、能理解高誌謙他們的心情了。”
“因為我好想贏，我真的好想贏。我想拿冠軍，讓少爺你為我自豪。”
夏寧此前都沒有嘗過這種不甘心的滋味。
他頭一次興起這般強烈的勝負欲，迎來的就是慘痛的失敗。
時景嶼親了親夏寧的額頭。
“不用獲勝。”
他溫柔地說，“寧寧，你永遠是我心中的冠軍。”
“可是……”夏寧揪著時景嶼的衣角，嗚咽而又委屈地說，“我之前說過想把獎牌送給少爺你的。對不起，我這次沒能拿到，明明承諾過你的。”
“沒關係。”時景嶼輕輕笑了起來，他伸手撥弄著夏寧頰邊汗濕的額發，說。
“寧寧，你從來不用給我任何榮譽。”
“因為你本身，就是我的榮譽。”
夏寧怔了下，忍不住抬起頭來看眼前的人。
春天，萬物複蘇的季節。
有隱沒著花香的風吹來，卷起了時景嶼的劉海。時景嶼的半邊側臉，映在夏寧眼中，那唇角微微挑起，也是令人心動的弧度。他甚至能聞到少爺身上那淡淡的沐浴露香氣，和少爺眼中的溫柔一般令人沉醉。
夏寧禁不住心如擂鼓。
春天到了。
正是萬物好時節。
是風動。
也是少年人心動。
**
幸運的是，夏寧的過敏並不嚴重。在用過藥物，好生休養了幾天後，手上的紅疹就褪下去了。
下周去學校時，田徑社社團活動時，李老師著重表揚了這次二中取得的優秀成績。
“這次各位同學發揮出色，尤其是夏寧、高誌謙和秦飛同學……都拿到了獎，取得了突出的成績……”
“大家要向他們學習，爭取也為學校爭光。為他們鼓掌！”
操場上傳來稀稀拉拉的掌聲，其他社員都由衷祝賀。夏寧回過頭，無語地看見秦飛自己也在鼓掌，鼓得很用力，手都拍紅了。
夏寧無視了秦飛，繼續在人群中尋找著。
向雨不在。
熱身結束後，夏寧去找李老師，問：“向雨沒來參加社活嗎？”
李老師看了他眼，說：“向雨已經退社了。”
夏寧卡殼了下，重複著：“……退社？”
“對，”李老師歎了口氣，“向雨說他也高三了，要專注學習。你知道的，很多高三的人都退社了。他已經算退的晚的了。”
夏寧悶悶地哦了聲。
次日。
課間，他去樓上找高三的人。
站在班級門口，這個班的人都認識他，嬉笑道：“來找班長的嗎？班長——”
那個人正往班裡大喊，夏寧先攔住了，說：“不，我是來找向雨的。”
“向雨？”那人很意外，“你找他乾什麼？”
夏寧：“我們是一個社團的。”
向雨很快被叫了出來。向雨看起來樣子比夏寧最後一次見麵時好多了，臉上表情也沒那麼憔悴。見到夏寧後，向雨朝他笑了下，主動祝賀道。
“恭喜你啊，聽說你拿了第一。”
夏寧拘謹地笑了下，“向雨，你怎麼退出田徑社了啊？”
“我以為李老師應該和你說過了，
”向雨心平氣和回答，“我現在也高三了，要專注學習。”
夏寧磨蹭了半天，才憋出來話：“那個，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找我們。”
“謝謝，”向雨溫和道，“但是目前還不需要，多謝你們的好意了。”
夏寧看著他，他知道向雨家境不好，現在也沒辦法以體育特長生的方式被錄取。
“……你對未來有什麼規劃嗎？”
“我會在高考前這段時間努力學習，”向雨說，“不管如何，隻要拚儘全力，就不會後悔。”
夏寧忍不住：“就算沒取得想要的結果，也可以嗎？”
向雨摸了摸他的腦袋，他的手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暖。向雨平靜道：“夏寧，這世界上成功的人總是少數的。不是所有努力都一定能取得結果。但至少用儘全力去做，去努力了，那至少不會有不甘心，也不會為自己的付出不夠而後悔。”
他笑了下，“我知道你在擔心我，但沒必要。我和家人商量過了，如果今年沒有取得理想的成績的話，我會再複讀一年。”
夏寧怔怔看著他，突然有些麵紅耳赤。他低下頭，“對不起。”
向雨愣住：“你為什麼向我道歉？”
“我之前一直在擔心你，很擔心你想不開，”夏寧釋然地笑起來，“是我想多了，我也太自以為是了。向雨你比我堅強多了，你也比我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謝謝你，”夏寧由衷感謝道，“我從你那裡學到了很多。”
他們倆對視著，都忍不住相視一笑。
夏寧說：“高誌謙和秦飛這次拿到了獎金，打算請客，向雨你來了嗎？”
“那當然，”向雨答得毫不猶豫，“我當然不會錯過這個讓他們荷包大出血的機會。”
“不過你不請客嗎？”
夏寧答得理直氣壯：“家屬代我請過了，所以我就不用了。”
反正少爺請過的就等於他請的了。
夏寧毫無心理負擔。
***
市田徑會結束後，夏寧收到了不少祝賀的短信。
大多都是恭喜他一百米拿冠軍的。
他的父母心花怒放，在夏寧過敏結束後，帶著夏寧去海鮮自助餐廳大吃了一頓。席間，夏父問道：“小寶，有想好考什麼大學沒有？你也快高三了。”
夏寧還在專心吃扇貝，嘴巴鼓鼓囊囊的。
“沒想好，等高三再說吧。”
“你這次拿了獎，高考可以加分，是不是還能以體育特長生的身份被特招？”
夏寧也不清楚這些：“理應是可以的吧。”
夏母看見他這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吃自助餐的樣子，不由好笑。她揪了揪夏寧的耳朵，“你這孩子，也是時候考慮一下未來的事情了。不要成天就知道吃。”
夏寧嘟囔著：“還有一年多嘛……也不急。”
夏寧是真的不急。
但他發覺，
身邊的人都開始像陀螺般快速轉動起來。
一周後，他收到了顧問軒的短信。
顧問軒說出國的時間定好了，問他要不要來機場送他。
夏寧記下了時間，回複：好。
市六小的運動會也結束了。
盛帆特地把他重新叫了出來，拉著他逛了圈水族館，然後才把獎牌遞給他。
盛帆努努嘴：“喏，說好的獎牌。”
夏寧大喜，mua的親了下盛帆的額頭，“小帆，你真厲害啊。”
盛帆臉瞬間躥紅了，他惱羞成怒，“彆隨便親彆人啊。”
夏寧：“我這是為了表揚你。”
盛帆哼唧了兩聲，彆扭地偏過頭去：“這點小事還用得著表揚嗎？拿第一難道不是輕輕鬆鬆的嗎？倒是你，聽說你市運會拿了第一名，恭喜啊。”
夏寧跟著笑：“同喜同喜。”
盛帆頓了頓，才從兜裡掏出一塊手表，遞給夏寧。夏寧疑惑地接過手表，黑金色的表盤透出低調的奢華，上麵鑲嵌著碎鑽。
“這是？”
“我哥送你的，”盛帆說，“雖然他讓我不要透露是他送的，但我覺得這種禮物也隻有他的品味才會送了。他說是為了恭喜你獲獎。”
夏寧眨眼：“這個很貴吧。”
盛帆若無其事：“好幾個零吧。”
“太貴了，而且我也用不上，”夏寧搖頭，把表塞回去，“你還給盛鑫吧。”
盛帆也猜到了結果，很爽快地把表收了回來，“我就知道，我也勸過我哥，但我哥覺得這個手表酷斃了，你肯定會喜歡。”
夏寧：“……我覺得他對我的認知存在什麼錯誤。”
他隨口問道：“說起來最近都沒怎麼看到過盛鑫，他也好幾天沒來學校了。他在忙嗎？”
“嗯，”盛帆點頭，“家裡給他報了全日製補習班。”
夏寧不由愣了下。他這才發現，大家好像都在向著自己選取的道路前行著。
隻有他一個人還停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