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
一口咬下去,沁人甜香盈了滿齒。
微微酸味像是在迎合人的唇舌般,幅度掌握得恰到好處。
果肉更是妙不可言,讓人不自覺兩口就咽進肚子裡了,仍覺不夠。
宮霧吃完一個忍著沒舔手指,隻覺得像是仙丹妙藥落進肚子裡,連身體都輕飄飄的。
……修為好像又在漲了!
她遲遲沒有破境,漲了也仍是積蓄在丹田之內,但也很是舒服。
一恍神的功夫,三個梅子落進肚子裡,她整個人都開始冒著甜香味。
姬揚兀自打坐等她,塗栩心遙遙大喊:“你——沒事——吧——”
“好好吃!!”宮霧晃了晃手:“等我摘回來!!”
她動作麻利地端起藥簍,頃刻就摘了小半簍玉露梅,又跨水走回他們麵前。
師徒兩背對著等她回來,冷不丁被同時拍了拍肩。
小姑娘很是大方:“吃吧!我先倒在這裡了,你們慢慢吃,我回去摘。”
說完就嘩啦啦倒完,像是逢年過節給大夥兒倒些炒黃豆。
塗栩心拾起滾落到掌邊的玉露梅,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我們真的沒進錯秘境?”
“這不是幻海??”
姬揚低頭咬了一口,望向宮霧道:“很甜。”
“是吧!”宮霧樂道:“又脆又甜,吃完連五感都通透了好些!”
她的視力原本看不清梅葉脈絡,現在坐在遠處隨意一瞥,連梅葉上的細紋都能清晰看見。
塗栩心懵懵地吃完一整個玉露梅,喃喃道:“這就是珍奇秘境嗎……”
“我們隻帶了一個藥簍。”宮霧歎道:“帶回去恐怕種不活,可惜。”
塗栩心深以為然。
“我要是知道裡麵會是這樣,橫豎得帶十幾個草籠!”
“師父,”姬揚又咬了一口梅子:“這是靈果,不是豬食。”
“好嘛!”
此地不能施展靈力,不然撚些草葉能變成簍子了。
他們脫下外袍交給宮霧,拜托她多摘些帶回穀裡。
宮霧難得碰到大展身手的時候,樂得代勞。
於是小姑娘一趟一趟的運,師徒兩則背著身清點數量,方便回去以後分給各宮。
“一百六十七,一百六十八……”
“一百七十九,溯舟。”
“嗯?”
“我真怕這是在做夢。”塗栩心悄悄地說:“萬一我們帶著這麼多寶貝出去,一看都是乾草灰燼,我這輩子就以淚洗麵了。”
姬揚歎著氣晃了晃手裡的嵌寶羅盤。
“師父,我們真是碰到珍奇了。”
塗栩心摸了個梅子又咬一口,揉揉臉繼續數。
“……一百七十八,一百七十七。”
姬揚忍笑道:“您要不吃飽了再數。”
“你也多吃點!!吃到要吐了再出去!!”塗栩心怕徒弟不識貨:“這都是天生靈丹啊!不比我胡謅的什麼大乘丹來得厲害!”
姬揚剛入開陽不久,因為破階的緣故,全部靈力積蓄都用得乾乾淨淨,甚至還透支了好些。
他一吃這梅果,五臟六腑均被調理到最熨帖的狀態,靈氣更如清冽泉流般在源源不斷地注入。
宮霧前後光著腳跑了六七趟,把藥簍裝滿了兩回,他們的袍子也當作外袍塞得滿滿當當。
梅林外沿的果子已經大半摘完,但更深處還有上百棵她甚至沒有摸過。
如此福地,真像是命緣裡的驚鴻一瞥。
等三人坐在一起看著江水飽餐一頓,日影瞧著到了晌午。
他們均是撐到實在吃不下了,滿地仙果還多到裝不完。
單單這藥簍裡就裝了近一十斤果子,頂層都堆得像是小山。
兩件外袍還各攏了十斤果子,加起來一共一千四百三十六顆。
宮霧看了半天,感歎道:“這多到可以榨成果漿喝到飽了。”
臨回程時,她有意幫忙提一點,姬揚先手提走包袱。
“你夠辛苦了,剩下的我來。”
塗栩心看得戀戀不舍。
“這樣的好地方,今後又會自行荒著,多少果子得爛在地裡。”
“興許是它們都爛了又爛,才生出這樣的梅林。”宮霧笑道:“走吧,不回頭了。”
-3-
師徒三人先後爬出金霧外,皆是有些緊張地確認果子還在不在。
滿滿當當的三大簍,一顆不少。
塗栩心抬手就給它們施下持溫防護的法術,招呼外院的打雜弟子進來幫忙搬東西。
“再來兩個,都拿藥筐幫我分一點,等會一起抬到老師祖那兒去!”
外院弟子們剛走近他身邊,便被香得一愣。
師尊……師尊從哪弄得一身甜香味!
怪好聞的!
他們瞧見這亮晶晶的果子,都看得迷糊,沒認出來是啥。
但是師兄師妹也是很好聞!甜甜的很香!
“寂清師尊,您幾位是去哪兒了?”
“無量福地,”塗栩心搖扇大笑:“無量福地!”
雖然有法術護著,幾位弟子仍舊行動小心地把七個藥筐抬去了老師祖的無爭院。
老師祖在內裡打坐修道,虛抬眼皮問弟子:“誰來了?弄得動靜這樣大?”
弟子如實報了,但也沒太說明白。
“曇華宮裡……端了好幾簍子糖果過來,亮晶晶的,不知道是哪兒買的物事。”
“胡鬨。”
老師祖隻道是自己偷著吃糖的事被發現了,袖子一揣邁步過去,心裡想好了跟徒弟抵賴的說辭。
死活不認唄,當師父的還不許耍賴了。
一見前院七大筐果子,老師祖也愣了半天。
“這……這是?”
塗栩心拍拍姬揚的肩,笑容驕傲。
“我一徒弟開出來珍奇之境,三徒弟涉毒水去采了四十斤。”
“一共是一千四百三十四顆玉露梅果,我送來的路上沒忍住,又吃了兩顆。”
“師父,您瞧一瞧吧。”
老師祖驚得頭上快冒煙了,一時沒站住,被旁邊沉水眼疾手快扶穩了。
“玉露梅,玉露梅結得果子?”
“您嘗一個。”宮霧記掛著老師祖對自己的照顧,親手遞了一個過去。
昊乘子這輩子還沒見過玉露梅樹開花結果,愣怔著吃了一個。
遠勝過世間任何甜果的靈潤汁水湧入口舌,香到眨眼就下了肚。
他有意多嚼幾下,愣是沒控製住。
老人瞧見草筐外還環了幾圈梅樹枝葉編的枝環,一摸那葉子紋理,往事曆曆在目。
姬揚知道師父已經吃得太撐,三言兩語說清前情。
老師祖很是恍然地連連點頭。
“妙,妙,妙啊!”
當天晚上,無爭院鐘鳴鼓響,發出召集諸宮尊長的信號。
嚴方疾最快抵達,看見師父幸福的像個老小孩一樣,人也有點傻。
其他宮的師尊師伯從不同距離趕過來,路上互相打聽著消息。
“啥事兒啊?”
“不會是又出了什麼事吧?”
“哎,我是聽說,現在東南也有眼蛇瘟了。”
“不是不是,好像是要發東西!”
一提到發東西,好些人來了精神。
“上次熊肝我都沒搶到,小霧真獵來狼了不成!”
“是不是發銀錢給咱們?嚴師哥先前可是狠狠要了一大筆交給師祖了!”
一十餘位尊長趕至無爭院,一眼就瞧見老師祖笑容滿麵地坐在正中間,曇華宮的人坐在左右手。
氣氛一時有點微妙。
今天是什麼日子,那兩個小輩都能坐在師祖旁邊了?
嚴方疾咳嗽一聲,站回隊伍裡。
這份人情,大到所有人都可以給兩小孩磕一個。
從今往後,月火穀怕是能在一眾仙門裡橫著走了!
“諸位身邊共有六個藥筐,請各宮主位自行揭開。”
程集進門時就瞧見了,很好奇地掀開草蓋,詫異道:“好香啊。”
像糖果又像珠玉,這是什麼?
老師祖呷了一口苦茶,笑吟吟地把前後緣由講了過來。
“今年瘟病橫行,各宮都在不遺餘力地救人行善,值得嘉獎。”
“老朽姑且做了個主,按各宮人丁和出力程度略作六分,力求公平公正。”
“至於這些靈果被領走之後,是拿去煉製靈丹、治病救人、自行享用,老朽一概不管。”
“為師隻有一條要求。所有數目,沉水已記錄在冊,今後各宮用了多少梅果,就得還多少果核,一顆都不許少。”
“我將儘畢生之力,將它們栽種嗬護,力求栽出一片玉露梅林,造福更多的人。”
綿德宮和榛苓宮的兩位宮主很是詫異。
“我們兩宮也有?”
“也有。”昊乘子想起什麼,看向宮霧欣慰一笑:“而且,我還允了這小徒孫一樁事,算是借花獻佛。”
綿德宮主張慕月這些年照料著宮霧長大,心知自己是得到回報照拂,當場深深作揖,以表感謝。
她功力停在開陽已有近百年,這些年一直是在照料入穀幼童,其實在穀裡地位並不算高。
能得到這些靈果,哪怕隻用幾顆,說不定也能大有進益。
“您說的這事,與我們有關?”
“當然。”
昊乘子喚了聲沉水,後者端來纏枝蓮紋漆盒,裡麵裝著十枚玉露梅果。
“小徒孫說,她顧念舊裡苦熬的日夜,希望讓今年即將出穀的十八歲弟子抽一次簽,中簽者吃下此果。”
“有緣者自然開竅晉升,今後便能留在咱們穀裡。”
“無緣者吃了這果子,一樣能延年益壽,自享康樂。”
張慕月和榛苓宮主談問麵麵相覷,連聲致謝。
他們沒想到宮霧在得道之後還會記掛著從前的事,向老師祖討到這樣的恩情。
事不宜遲,兩宮立刻清點弟子名冊,理出來今年出穀的弟子一共有四百一十三位。
為了保證抓鬮公平,老師祖親自施法變出對應數量的竹簽,僅僅在十根的末尾塗了朱漆。
四百多位弟子當晚被叫到練功庭裡,背對著師尊們輪流抽出竹簽,連還剩幾根都無法看見知道。
張慕月站在旁側,暗道這一夜裡,有十個人的命運也許會被徹底轉變。
抽簽隻用了不到半個時辰,過程很快。
弟子們都緊張到手心發抖,有的快喘不過氣來。
他們是月火穀裡最黯淡的一批人。
年滿十八都沒有碰見半點開悟的苗頭,隻能出穀做一輩子的凡人。
上天入地的那些本事,降龍馭鳳的那些奇聞,全都注定了與他們無關。
十歲等不到,十五歲等不到,十七歲都遲遲沒有動靜,真是一步步走到徹底死心。
可是現在……機會又來了。
“好了。”師祖站在燈火下,朗聲道:“把簽子拿到麵前,中紅簽者,向前一步。”
四百餘人按捺不住地伸出手,登時看見各自結果。
許多人都在流淚。
有人控製不住驚叫,往前一步用力舉起手中紅簽。
也有人氣到發抖,直接痛罵出聲,怨天道不公。
陸陸續續,十個人全部出列。
張慕月喚了一聲,十人便走到最前一列。
其中七女三男,每個人都是緊緊攥著那根紅簽,像是攥著命運的最後一絲轉機。
她捧著名冊,記錄每個人的名字,以及是否父母健在。
“趙俊香。孤女,家鄉東南。”
“程希。孤女,穀前送來。”
“金得喜。男,父母健在。”
……
到了第十人,她愣了一下,發覺這是那個天生雙目全盲的少年。
她記得他,也是她親自起的名字。
“……鐘識光。”
……終拾光。她當初收下這個盲嬰時,心裡便是這樣想的。
這孩子雖然行動不便,可其實很是聰慧。
他能記下各個場地的位置路線,陪她去摘采藥物時也能憑觸感嗅覺認出許多。
雖然讀書困難,可這孩子從小懂事體貼,永遠自己那一隅狹小眠處打掃的一塵不染。
張慕月看在眼裡,暗暗歎氣。
世上怎會有盲仙呢?
又一個十八歲便要被送出穀外的可憐人罷了。
少年根本看不見手中的簽子是否有顏色,全憑身邊弟子滿懷妒意感慨地數聲提醒,才茫然一聲,被好心師伯牽進隊伍裡。
他聽見張師尊聲音發顫,惶然道:“師尊,你是不是哭了?”
張慕月抹著眼淚,快速搖頭:“恭喜,恭喜!”
她此刻才筆觸發顫地寫下他的名字,後撤一步,道:“現在,你們要陸續走到恩人麵前,拿走她遞出的靈果了。”
沉水捧著漆盒,宮霧則站在旁邊,一枚一枚地遞給所有人。
塗栩心做事謹慎,給這漆盒下了好幾重法術,確保不會來個莽的一把搶走全吃了。
每個弟子都要當麵吃下靈果,把核放還原處再離開。
為首幾人本來都止住了哭,走到宮霧麵前時,認出是朝夕相處的那個小師妹,又忍不住淚流滿麵。
他們都在跪她抱她,攔也攔不住,然後邊哭邊笑地吃下玉露梅果,把果核上的殘渣舔舐數遍,吃得乾乾淨淨了再放回去。
有好幾人竟然在吃果子之後登時感覺有靈息直衝腦門,當即被談問宮主扶到旁邊教著如何駕馭靈氣。
也有人吃完以後沒太多感覺,失魂落魄地走回了隊伍裡。
終於輪到最後一人。
張慕月知道他這些年學到的口訣法經實在太少,開竅比旁人要難數倍,仍是暗暗祈禱。
哪怕能雙目複明,也好過在黑暗裡度過一生!
宮霧仰頭看向眼前少年,笑道:“你好高啊。”
鐘識光神色靦腆地輕嗯一聲,鞠躬道:“深謝師妹。”
“彆客氣。”她把玉露梅果放到他的手心,也有些緊張:“你吃吧。”
許多人都注視著他,好奇這靈果是否能讓人重拾光明。
鐘識光自出生以來,雙目便緊閉不開。
他摸索著吃下那枚梅果,聲音發澀。
“很甜。”
“真的很甜。”
他看不見那果核被吃淨沒有,僅憑舌頭的觸感將果核吮了又吮。
像是活在深深黑暗裡的人,終於能試探著點燃一盞燈。
等果肉咽下,果核吐出的那一刻,有靈息噴湧而出,直冒得少年冷汗不止。
“靈竅開了,靈竅開了!!”張慕月顧不上其他,哭笑著過去扶他:“你可以留下來了,你可以留下來了!”
她如姐如母,親眼看著掛念的弟子能踏上長生之路,比在場的誰都來得高興。
“識光,你睜開眼看看,你現在能睜開眼睛了嗎?!”
少年仍閉著眼睛,卻在笑著感歎。
“師父,師父,太陽真亮啊。”
宮霧望著他閉眼轉圈,憑新生的靈視不住打量這世界的真實輪廓,眼眶紅紅的也在笑。
那不是太陽,是她點的燈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