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人之將死(1 / 2)

張玄和李家相交三四年,出入過信國公府無數次,卻沒有一次感受過這種氣氛。

從開門的下人開始,每個人身上都帶著一種頹唐之氣,有的下人甚至如同無頭蒼蠅一般亂撞,見到他也像沒有看到一樣,走得近了才突然晃神過來,然後連忙避讓。

不過是邱老太君生病了而已,竟然會讓整個信國公府都失去了生氣。就算去年邱老太君遇刺臥床不醒,張玄來探望時,信國公府都沒有這麼倉皇。

不是說隻是嗜睡而已嗎?

張玄被人引著從西園過來,穿過抄手遊廊,往北園而去。西園和北麵相接的地方是一個湖,遊廊就建在水上。這時候已經是初夏,天熱的很,亭台樓閣早就應該換上紗帳紗窗,以避蚊蟲。可張玄從西園一路過來,沒有看見任何一點變化。

他家也是大族,雖然從小上山,但小時候家中換季時的細節還是記得很清楚的。越是講究的人家,越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疏忽。

顯然這府裡管事的主母已經顧及不到這些細節了,下人們也沒提,或提了也沒有被理。

張玄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他一直肯定這位天君下來是救世的。可如今天下才剛剛紛亂,為何天君就不行了呢?

難道說這世間的濁氣這般厲害,就連天君都沒辦法鎮壓這群妖星?

張玄就這樣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到了北園。

到了持雲院口,李銳李銘兩兄弟已經在門口迎接了。兩兄弟都是一臉憂色,李銳的臉上更是滿臉悲苦。

“李家兩位賢弟,你們這是”張玄自然不覺得自己值得信國公府兩位嫡孫離開祖母出來專門迎接,所以露出了疑問之色。

“張道長,是這樣的,我祖母……”李銘開始把自家奶奶從開始嗜睡的時候出現的種種異態說了出來,他年紀小,但才思敏捷,口齒又伶俐,事情前後說的非常明白,就連太醫關於有可能是“離魂”的懷疑都一五一十說清楚了。

“我祖母本不是這樣心性的人,如果說這是因為病痛折磨,那祖母一年前左邊身子不能動時就該出現情緒不穩了,張道長,你是得道之人,請您幫我祖母開解開解,再看看我祖母是不是真的離魂了。”李銘對張玄鄭重的行了個大禮,李銳隻是猶豫了一下,也對著張玄揖了下去。

“不敢不敢,我視邱老太君如同自己的老師一般,自然會儘心儘力。”張玄攙起兩個孩子,應了他們的要求,進了屋子。

顧卿依舊坐在自己那個輪椅上,但沒有了常掛在臉上的那種和緩的笑容。

屋子裡的下人都是一種又驚又懼的樣子,花嬤嬤沒有如往常一樣站在邱老太君的身後,而是獨自一人站在窗邊,如同年輕女子使著小性子一般。

事實上,花嬤嬤自顧卿把李銳趕出去後就有些生氣。她不知道邱老太君身子不舒服為何要對大公子遷怒,在規勸幾次無果後,花嬤嬤也隻能一個人生著悶氣。

要知道,以前邱老太君雖然不能說對她言出即從,但也從來都是從善如流的,如今變得這麼麵目全非,讓花嬤嬤實在無法適從。

顧卿渾渾噩噩間好像感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但是又死活想不起來,一抬眼看見張玄站在門口,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用手撫了撫額頭,苦笑著說:

“我身體竟壞到這個樣子了嗎?居然還出現了幻覺。”

我是天眼出了問題了嗎?居然出現了幻覺?

張玄一開天眼掃向邱老太君,頓時被那彌漫到快要吞噬掉邱老太君的黑氣嚇得倒退了幾步,差點沒有跌坐在地。

這是哪裡來的報應之氣?居然連功德金光都壓不住了!

這樣下去,邱老太君會不得善終的!

張玄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能被這麼濃重的因果之力纏身,邱老太君麵相本來就是已死之人,全靠天君的功德延年益壽,但延年益壽隻是延壽,身體總有耗儘精血之時,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大限已至。

邱老太君的大限應該在去年遇刺的時候就到了,不知為什麼又延續了許久,但耗到現在,確實已經到了油儘燈枯的邊緣。

後來邊關告急,張玄頓悟天君不走乃是為了鎮壓邊陲的氣運,朝廷如今還需要李國公這位兵部尚書,所以即使是殘軀,天君也得硬撐著。

張玄和一乾師兄師姐一想到這位天君的犧牲,常常是肅然起敬,將她奉若天人典範,恨不得日日在她身邊聽從教誨才好。

天人本無痛無災,了卻因果,虛豁清淨。如今天君附身在一個又老又病的老太婆身上也就罷了,現在還不能自己沐浴更衣,又不良於行,連說話都會有僵硬之時,這會是多大的無奈和羞辱,張玄隻要一想,就會額蹙心痛。

天君的功德本來能保證她即使功成身退,也一定是安詳辭世的。就如去年大限將至之時,若是那一下摔的去了,一定完全無痛無覺的。

可如今黑氣纏身,天君會如何脫竅,張玄也不能肯定了。

顧卿還在扶著額頭,以為自己是腦子糊塗了,這邊張玄幾步竄到前麵,抱著顧卿的大腿泣如雨下。

“老太君,老太君這般犧牲……是我們無能,倒讓您受累了!”張玄觸目傷懷,把屋子裡的人都驚得不清。

何謂犧牲?何謂受累?

這位道長又在說胡話了。

隻有顧卿渾身一震,帶著驚疑的眼神看向張玄。

他看出什麼了?

他知道自己做出了犧牲?

“老太君若是去年嗚呼不起,如今倒不用受這麼多的罪。可如今北方大亂,百姓顛沛流離,您竟是連去都不能去了,嗚呼哀哉,小道一想到老太君如今的處境……”張玄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讓顧卿忍不住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你知我是……”

穿越的?

張玄滿臉涕淚的點了點頭。

“我知。”

我知你是天君下凡,救苦救難的。

“我是龍虎山嫡係,自幼就開了天眼,能看清不屬於人間之情景。”

“你們統統下去!”顧卿一指門口。“花嬤嬤。我和張道長有事要談,勞煩你帶著下人們出去,把住門口,任何人都不準進來,包括銘兒和銳兒!”

花嬤嬤和屋子裡的下人從張玄失態開始就又驚又疑,甚至有人以為張玄是邱老太君什麼失散的親人,或是有什麼不得了的身份被張道長知道了。

秉承知道的多死的快的定理,一群下人退的極快,唯恐多留一下被兩人疑心。

顧卿哆嗦著下唇,忍不住問道:

“你……你竟知我的難處?”

張玄擦了擦眼淚,跪坐於地,端端正正的對著邱老太君拜伏於地。

“小道知道您以前必定是平安喜樂,在上界過著我們這裡無法想象的祥和生活。人性醜陋,世間悲苦,您初來乍到,又是老嫗之身,有所不適,自然是可想而知。可事關人命,您不得不苦苦支撐,想必心中一定是苦悶至極。”

張玄的話一說完,顧卿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沒有人能忍受著自己一點點老死的。更沒有人能忍受眼看著自己即將像是行屍走肉一樣的死去。

她即使貴為老太君,可是有錢無處可用,有腳寸步難行,整日裡困於後宅之中,望著這一畝三分地過著日子。孫子們在時自然是喜氣融融,可孫子們漸漸長大,她就如同現代人所說的“空巢老人”,除了有丫頭伺候,竟是連找個人說說知心話的可能都沒有。

得了這個毛病,禦醫又說她很可能哪天一睡就不起了,或者一睡就全身不遂,連舌頭都不能動彈。

難道老天爺就是為了折磨她,才送她來這一趟的嗎?

“我確實很苦悶。”顧卿用手背抹去眼淚。“可我更苦悶的,是覺得自己這麼堅持沒有意義。”

“老太君為何如此菲薄呢!這信國公府滿門上下,哪一個不是您救下來的?想想西城的災民,想想我們為何要下江南,想想李國公如今為何要上前線,想想這天下因您而得惠的萬民!”

張玄不知天人也會迷茫,也許這就是心劫?他隻能賣力為她開解。

“也許我們隻是微不足道的虛幻,是你們眼裡並不存在的曆劫之難,可對於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來說,您的許多無意之舉已經改變了我們的人生,而且即將繼續改變,這難道不是天大的意義嗎?”

‘也許我們都是假的,也許是你眼裡的平行世界,可對於我們來說,我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你做的一些事,也許不是刻意而為,但已經讓這個平行世界改變了曆史軌跡,而且即將繼續改變,這難道不是更大的意義嗎?’

就如張玄經常腦補顧卿的話一般,如今顧卿也腦補起了張玄說的話。

“天道往複,從未有人力可逆天之時,但您卻用一介老嫗之身改變了。小道不知這世間古往今來還有多少像您這樣的天人,但您哪怕隻是動了動救人之心,便是有大慈悲。這難道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幸運嗎?也許如今您受了無數磨難,可等你脫竅回返您的世界,回想看看您曾結下這麼多善緣,也會稱心快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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