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進話已經說得很明白,李茂也隻能點點頭。
科舉這種事,就算在胡人東侵之前的尹朝,也才是剛剛起步不久,李鈞雖有信國公府這門親戚,但若自身才華不夠,他勉力推薦,反倒對他有害。
隻能儘人事,聽天命了。
初九一早,李鈞騎著馬,由公府的家人送著前往禮部的貢院。他之前已經從杜進先生那得到了經驗,這貢院裡麵考試的環境絕對說不上好,薄荷腦等物一定是要帶上的。
現在雖然已經是暮春,但還是有些冷,李鈞並不怕冷,卻依舊穿上了絨衣,以安府中邱老太君等人之心。若他真穿著一層夾襖去考試,怕他堂祖母第一個要嘮叨死他。
待到了貢院門口,考場周圍布滿兵士及棘牆,盤查也極為嚴格。李鈞問過了他該去哪裡排隊,便進入了棘牆之內。
貢院門口有許多查驗的官吏。這些查驗之人先是核對了李鈞鄉試後地方上開具的條印,看他的體貌和地方上送來的名冊特征無誤,這才把他的東西一一打開,然後又繼續搜身,連鞋子都要脫下來看過。
這下子,李鈞總算知道為什麼規定考生要來這麼早了。
如此盤查下來,確實要盤查好一陣子。
李鈞不遠處被查驗的是一個中年學子,卻和那查驗官吵了起來。
那查驗官拿著這學子州縣送上來的學名冊,指著冊子道:“這上麵寫的是方麵微須,你胡子這般多,也叫微須?”
那學子一陣氣悶,指著自己的胡子道:
“學生這幾日挑燈夜讀,沒有整理胡須,但學生鄉試之時,確實是微須的。學生明明是方臉,其他特征也都對,為何你光指著學生的胡子說話呢!”
那查驗官查了許久的學子,本來就已經是心煩氣躁了,若是這學子好聲好氣和他說話,他也就抬抬手過去了,偏這學子和他頂撞了起來,他惱怒之情頓起,收起冊子道:“你不知道‘微,無也’嗎?你這樣貌不合記錄之言,速速退開。”
這已經是強詞奪理了。
微字有好幾種釋義,說是“小”也行,說是“少”也行,說成“無”也行。雖然這學子確實胡子多了點,但他的解釋也是通順的。
這查驗官此番就是存心不想讓他過去。
那學子熬到中年,方才參加了這次的春闈,結果就因為胡子不得入考場,眼見著再熬幾年,就算做了官,也怕是個白頭官了。
他一聽這考驗官的話,忍不住悲拗大哭起來。
中年學子後的眾人見著他都心中不忍,也對這查驗官頗有意見。
無奈那一列的都是同鄉,該州造冊的官員對胡子稀少的寫的都是“微須”,這裡麵不少是已經蓄須之人,若是仗義執言,說不定連他們也沒法通過。
一時間,竟然無人敢言。
李鈞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見那學子哭的悲痛,怒上心頭,對那查驗官反唇相譏道:
“《論語》中孔子‘微服而過宋’,按你的說法,豈不是說孔聖人赤膊無衣,身上什麼也沒穿的通過宋國嗎!”
此話一出,猶如石破天驚,一群學子紛紛往他看來。有些人一想實在好笑,噗噗聲連綿不絕。
那大哭的中年學子想不到還有人會說出這般話來,也忍住了悲哭,抬起了頭。
查驗官嘴唇氣的抖了起來,指著李鈞大罵,“你這學生,簡直是有辱斯文!”
李鈞心中有些後悔,他這一生,注定要敗在嘴上。
但他天生就是這幅直率性子,勉強不來,做都做了,後悔也無用,隻得硬著頭皮接著說道:
“胡須指甲等物,原本就不是常態,名冊中用胡須、毛皮為特征,本就不妥。若是考試之前患了大病,須發皆失,難道這學生以後就要改名換姓了嗎?若是路上遇了歹人,臉上多了個疤,就連自己都不是了嗎?”
李鈞見那查驗官臉色越來越差,隻得歎一聲。
“你一句話,有可能毀了彆人一輩子。這等損人不利己之事,為何要做呢?”
他此言一出,眾人皆是嗟歎。有些已經查驗過了的,也不入貢院大門,而在門口看這個熱鬨。人越圍越多,終於引起了門口一位禮部官員的注意,過來探看。
“何故聚集在一起?驗過了的趕緊進去,鑼鼓三鳴後就要封院,你們想錯過考試嗎?”
這禮部官員一開口,有些看熱鬨的立刻就踏到貢院裡去了。
這司考官見某列的查驗官前站著幾個學子,有一個學生臉上猶有淚痕,便去詢問何事。待一旁的其他查驗官說明此事後,他瞪了那列的查驗官一眼,放了那個中年學子進去。
這中年學子沒想到如此輕鬆就揭過了,對著這司考官連連道謝,飛快地進了貢院。
“按冊入試,乃本朝規矩,查驗官提出疑問,是他的職責。你仗義執言沒錯,卻哄亂考場,引得學子在此聚集,幾乎要……”
那禮部官員正要奪了李鈞的入試資格,李鈞身邊的信國公府管事見勢不好,連忙上前一步截住他的話頭,在他的身旁亮了亮信國公府的牌子,又低聲說道:
“此乃信國公大人的堂侄,上京趕考的。他性子魯直,還望上官多多包涵!”
那禮部官員見這李鈞並不站在監生的通道裡,顯然是各地過了鄉試來趕考的學子,還以為隻是一般的愣頭青,卻想不到他有這般硬的後台。
他掃了李鈞一眼,心中道了聲難怪。
難怪他敢為那學子說話,原來是不怕受牽連。
這禮部官員無意得罪信國公府,也就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當做什麼都不知道的走開了。
李鈞站在原地,看著原本還對他讚歎的人突然都露出了“原來有後台”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心中堵得慌,也不再多留,轉身就入了貢院。
李鈞越走越悶,腦子裡一片雜亂。
這官員明知道查驗官有錯,卻不追究他的責任,而是先是放那中年學子進去,解決了此事的根源,然後再維護那查驗官的麵子,想要懲治自己的責任。
他方才能幫那學子說話,可這官員這般一放一壓,怕是再也無人為他說話了。
若不是他堂叔地位顯赫,他就要與這屆科舉無緣。
為官之人,都要這般的手段嗎?看那人的袍服,不過也就是一五品的官員,卻也如此深諳為官之道。
他一心想要借功名為自己爭得立足之地,可現在看來,自己是不是根本就不適合為官?
還有周圍人的態度……
李鈞一下子對這功名看的淡了起來。
李鈞帶著滿腦子的思緒入了貢院,貢院外的一位站在不起眼處的紅衣官員指了指李鈞,向旁邊的屬官吩咐道:
“查查看剛才那個進去的學子是什麼人。”
“是,大人。”
所有學子都入了貢院以後,主考官設香案於階前,主司與舉人們對拜。一係列儀式舉行過後,主考官說了一堆勉勵的話,便開始進行考試。
李鈞對這功名看淡,索性報著平常心隨意發揮,如此這般,過了第一場和第二場。這兩場考了經論和詩賦,李鈞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發揮超常,直覺得這兩場都考的極為容易。
到了第三場,乃是重中之重的時務策。
考題是從宮中直接送抵過來的,等李鈞把考卷接到手,打開一看,隻見上麵寫的是“財須民生,強賴民力,戚恃民勢,福由民殖”。
李鈞在堂叔家中曾聽過兩位先生的討論,而李茂為了讓他加強政務上的見識,也和他細細的說過如今大楚的種種弊病,以及聖上的一些想法。
雖然主考官和閱卷官都不是當今聖上,但皇帝若是有心親自遴選人才,必定會拿來考卷一觀,若是正好看到了李鈞的卷子,對了胃口,說不定也會給個功名。
李鈞一看著考題,便想到了堂叔所說的“隱戶”、“流民”和“徭役”等事。
他看開了這場春闈,也就對這場考試越發隨便,想到哪兒寫到哪兒,反正閱卷官看不下去就會扔掉,所有的考卷都是糊名的,他若不中,連拆名的人都沒有,誰知道是何人寫的這番言論。
於是他洋洋灑灑寫了一通,隻覺得讀了這麼久的書,也就這時候是完全隨自己的心意而寫,寫的大呼痛快。
李鈞三場全部考完,回了府裡倒床就睡,顧卿李茂等人都來問他考的如何,他隻說不好,最後一場更是亂寫的。
李茂已經被兩位先生提前知會過,也沒想到有什麼太大的驚喜,隻得安慰他來年再試。顧卿見多了高考落地的學生,連忙偷偷叫李銳和李銘沒事多跑跑李鈞那,帶他散散心。
他們都不知道李鈞的心理變化,這幾天連春闈的事都很少再提,生怕刺激到他。
到了放榜之日,雖然顧卿等人看著李鈞那副已經看開的樣子,對他考上貢生已經不抱希望,但還是派了家人去看榜。
誰料沒過一個時辰,清水坊裡突然響起了唱喜之聲。
李鈞進了第十七名,成了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