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南風雲(1 / 2)

李茂找上了江道奇,不為彆的,隻談水政。du00.com

張諾畢竟丁憂在家,他雖然可以隨時出來,但他和李茂一般,在對待父親這方麵都是一等一的孝順人,自然是能不破規矩就不破規矩的。張諾甚至還在家搭了個茅棚,穿著麻衣,食著素給父親守孝。

李茂有些壞心眼的想,這幾天又是暴雨又是狂風,不知道他那茅棚可還安好,他臉上有沒有青紫。

李茂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他去酒樓或民居甚至妓館見什麼人都好說清,就是不能去張家和江家,所以約在了外麵。

江道奇聽到李茂約他,十分好奇。兩方結盟不久,但除了李銳之事以外,李茂從來沒有通過某種渠道找他們,雖然在朝堂上他確實妥協過幾次。

“李國公有事相邀,想來必定是大事?江某受寵若驚啊。”江道奇一副名士高人的樣子拱了拱手。

李茂和他拱手的時候暗暗翻了個白眼。若不是他是江南世族之首,誰來找他啊。

“江族長客氣,我想商談之事,當世除江族長以外無人能夠解決。”

李茂這輕輕的一拍頓時對了江道奇自視甚高的胃口,兩人在民居的廳裡坐下,開始聊起南方大雨之事。

李茂提出了自己對洪災的擔憂,以及對世族的要求。

世族多有隱戶,就算為了不暴露這些隱戶,就算得了災也不會報災,如此一來,損失會比普通民眾慘痛的多,而隱戶是沒有保障的,平日庇於世族之下逃稅避役是可以的,可一旦出了天災人禍,官府也不會管這些人。

“我的意思是,江南世族可以讓族內隱戶先行避災。從欽天監和各地得到的消息,這決堤隻是一個遲早的事情,隱戶雖然並非你們的佃戶,但總歸也是普通百姓,佃戶一無所有還能重來,隱戶都是自由民,一旦破落,走投無路之下總會鋌而走險,與你們也無好處。”李茂為了說服江道奇真是苦口婆心,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誘之以利,什麼都用儘了。

江道奇上上下下的看了李茂一眼,像是突然發現什麼有意思的事情一般笑道:

“我到如今才明白,原來李國公並不忠君,而是愛民。這話可不是什麼忠臣會說出來的,禦座上那位,怕是巴不得我們世族遭受巨大損失,隱戶與佃戶儘沒與洪水呢。”

“說實話,我對利益、平衡和官場上那套一直無所適從。”李茂擺出一副非常老實的樣子來,感歎著說,“我唯記著我父親的囑咐,若是我要當了官,一定要儘力讓大楚亂,大楚的百姓不受苦。我常常覺得獨木難支,但即使如此,該做的事還是要做的。”

“我與世族結盟,也是因為如此。若隻是為了我的侄子,我想就算我們全家都遭了不幸,我們府裡也不敢用大楚來保我們滿門富貴的。”

江道奇這人非常奇怪,他是雅士,卻又和陸元皓那種雅士不一樣,他雖自視甚高,但對心中有自己的理想和道義的人十分欣賞。李茂才智能力明眼人都看的出來,聽說在朝堂上也常常被人問的啞口無言,但他就愣是踩出一條青雲路來,且所作之事,都是利國利民。

這已經不是運氣能解釋的了,此人心中必定是有所“信念”,才能如此堅持。

江道奇的好感來的如此突然,所以對李茂說的話也十分誠懇。

“李國公,你對我說實話,我便也對你說實話。這次水災,對我江家不會傷筋動骨。我江家世代經營,從晉末開始到現在已有幾百年,大的洪災澇災也不知道經曆了多少,莊園四周都有排水之渠,重要的塢堡都建在高處,即使兩岸決堤,也不會遭受太大損失。”江道奇見李茂點了點頭,又說道:

“至於你所說的隱戶,我們家雖有,可是很少。到了我們江家這種份上,是不需要再廣蓄隱戶來增加田賦錢財的。以往的隱戶不是轉為了我們的佃戶,就是收了做家奴,不願意的,也都放了他們出去做平民。”

李茂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江家的隱戶居然不多?這話莫非是用來麻痹他的?

可江道奇的樣子實在是不像在撒謊。

“如今李國公最該去勸解的不該是我,而是你們府上的親家陸家。今年夏天過後,陸家必倒。”江道奇的臉上浮現了一個得意的表情。

李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跟這些聰明人說話實在太累了,幾句話就顯得自己很無知。

不過他臉皮厚,知道去問。

“不知江族長的意思是……”

“需要隱戶的世族,都是家道中落急需翻身的世族,其實在我們幾個大世族的眼裡,隱戶這種惹禍的隱患是不會長久留存的,我們家奴不少,何必為了那點錢財去惹眼?若是刺激到聖上,那才叫禍事。可是許多毀於胡人鐵蹄之下的世族,在複興家業時,就會吸納隱戶。”江道奇接著說道,“當年陸家在江南受損最重,大楚立國以後,陸家聯合了孫家一直在恢複之中,他們兩家的隱戶數量,才是江南眾世族最多的。”

“不但如此,他們的田地和莊園當年被各大世族瓜分,先皇收複江南之時也趁機收了不少江南的土地,陸家原有的經營十不存三,隻得重新經營。”

“他們占江圍湖,盲目圍墾,使得水脈被破壞,湖泊的麵積變小,兩岸蓄洪防旱的水庫無法正常泄水。若遇洪災,上遊之水必定淤塞,衝毀他們的圩田。若是遇到大旱,他們截斷了水脈,下遊就會無水可存,也隻能放水過田,以利下遊。”

“我在十年前就看到了他們乾的蠢事,也曾好意派人去提醒,但陸元皓比他父親實在差太多,不但自以為是,還認為他已經倒向皇室就成了我們的對頭,我是有意害他。”江道奇冷哼了一聲,“尹朝時,人人都說顧陸江孫,我看江南四族,也隻有顧家能和我們相提並論,現在雖人丁凋敝,再過數代,還有複興之時。而陸孫兩家,鼠目寸光,毫無祖輩之遠見,覆滅就在眼前了。”

李茂坐在凳子上,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他並不懂江南田耕之事,但也大概知道圍墾是個什麼情況。南方都是水田,好的水田難得,有些人家就會掘開湖泊放水灌田,再用堤壩將水攔於其中,人為造田。

圍墾不但會解決土地稀少的矛盾,在旱澇之時,圍墾的土地很難受到影響。

但圍墾之地的周邊地區就難說了。

“此事當真?”

“自然是當真。此事怕是當今聖上都不會知道太多。占湖圍墾所得到的土地不是官田,是不需要去官府報備的。否則僅憑聖上的支持,陸家最多在經商中占得優勢,哪裡能經營的如此繁盛?他們的魚和珠是從哪裡來的?又哪裡來的那麼多地種桑樹和糧食?”

江道奇有些不屑地說,“滿朝文武,沒有幾個精通計算與財政之人,如是有心人算一算,早就會發現陸家不對了。不但如此,私鑄錢很多年前就已經出現大量蹤跡,你們在京中是不能知曉,但這幾年間,市麵上從七八百文銀子兌換一兩銀子到如今一千文才能兌一兩,膨脹的如此快速,也沒有一個人能察覺是什麼原因,這簡直就全是蠢物了。”

李茂被江道奇的話堵得一噎。

真不好意思,他也是那蠢物的一員。

江道奇看李茂神色尷尬,有些好笑地說:“李國公莫怪,我就是這張嘴太壞,所以我當不了官的,我看天下都是蠢人,注定我做不了什麼官。”

“我們這些窮苦出身的勳貴不了解這些事情也是正常,可朝中那麼多世族大員,其中不乏有族長之位的,還有戶部,令弟江道異正是戶部侍郎,這麼多年來,為何沒有一個人提出不對?”李茂忍不住開口。

“我們為什麼要提?”江道奇冷漠的反問。“你們勳貴和陛下,都認為我們世族是社稷的蛀蟲,是隻知道追名逐利、自私自利的一派,我們擅長的這些經營都是搜刮民脂民膏的出來的經驗,不是嗎?”

“這……江族長此話未免有些偏頗。若是為了國運昌隆……”李茂有些遲疑的說,“這些事是不應該隱瞞的。”

“你現在可以去問問陸家和孫家,若讓他們掘開堤壩,放水泄洪,衝沒族中千頃良田以利兩岸百姓,他們乾是不乾?”江道奇看著李茂的神色,譏諷地說,“你也知道不可能,是不是?而扶植江孫兩家打壓江南其他世族是先皇定下的計策,即使當今聖上知道了,也隻能悶頭吃這個啞巴虧,不會宣揚。”

“那銀貴銅賤呢?”李茂實在不能苟同於江道奇的這種觀點,帶著一絲氣憤站了起來,“私鑄錢對於我們這些顯貴以及世族都沒有太大影響,國庫賦稅也都是兌換成白銀收庫,於國庫也無衝擊,苦的卻是百姓。眼見著自己的錢縮了水,這些百姓該如何生活?”

“世族、勳貴、朝廷,竟人人都將百姓視為無物!這世道是怎麼了!”

“李國公,我有一些欣賞你了,可惜你是勳貴之後,否則我兩家結為姻親,一定是很有意思。”江道奇也站起身,“但世事就是如此,皇帝若要坐穩那張椅子,就要犧牲許多,包括自己;世族想要綿延數代,就要與民爭利;勳貴不得不立起,就得依附皇帝。百姓?百姓在哪?百姓不過是所有人相爭的棋子和工具罷了。”

“我欣賞你,也欣賞你的想法,但你畢竟還年輕,沒有看清這個朝廷和世道。”

江道奇有些疲累的說。

“你提出來的提議我已接受,我也會遊說江南世族先放隱戶避難,同時開渠放水。但陸家和孫家非我所能及也。李國公,一邊是姻親,一邊是百姓,是取百姓舍姻親引得兩家反目為仇,還是護姻親舍百姓從此成為同盟,你自己選擇吧。”

“今日我與你相談愉快,但天色已晚,在下告辭。”

李茂不知道自己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離開那間民居的。

他仰望蒼穹,隻見天空一片漆黑,更有陰雲籠罩,頓覺心中一團鬱氣,實在無法驅散。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為政之人都有他這樣的感覺,總覺得自己能做出一番大事來,卻發現一番大事想要做成,不是那麼容易的。

各種傾軋、勾心鬥角、私欲私利,甚至隻是個人好惡,一時意氣,都能阻撓事情的繼續。

而作為皇帝,對於下麵人鬥成一團,既是樂見其成,又怕太過激烈動搖根本。而所謂的根本,原來並不是百姓,而是權勢和控製力。

他家也是寒門出身,當年也是塵世中千千萬萬的棋子之一。他們不甘心隻被做成棋子,於是成就了如今的信國公府。

如今呢?如今他們也做了下棋之人,可棋子就不該被尊重了嗎?

棋子也是有尊嚴有人生的好嗎!

棋子也是隨時能翻身成為下棋之人的啊!

他舉目四眺,這間位於東城的民居四周都是小巷,狹窄的小巷裡陰暗不見光線,仿佛隨時會擇人而噬一般。

“大人,我們該回去了。”一位家將從某個角落閃了出來,提醒他。

自從邱老太君和李銳都被刺,無論信國公府哪位主子出門,至少都有十個家將在一旁守衛。暗地裡的更有不少。

李茂看了眼藏在陰暗處的家將,淡淡地“嗯”了一聲。

“我們回府。”

李茂回了府,先是去了持雲院。

看見持雲院裡遠遠的橙色燈光,他的心也似乎溫暖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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