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單純報複他的妻子,那張寧對張靜的情義就頗為深厚,實在不像是知道張靜不是他親妹妹的樣子。可若是他知道張靜的身份,這麼做一切都另有深意,那他這般毫不擔心自己查到他頭上的做法也實在太大膽了點。
人要做錯了事,就算當事人能原諒,可關心愛護那人的人,還是會對你的錯誤銘記於心,永遠不會忘記。這一點,就算是聖人,都隻能得個無解的答案。
李茂自認一生中隻做錯過這麼一件事,可就這一件事,差點弄的他們家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幾乎報應在他的全家身上,成為他永遠的憾事。
如今他已決意改變,但當年的惡果終於還是又一次被他品嘗。這果實太過苦澀,也太過讓人難以置信。
方氏害過張寧的外甥,張寧就讓方氏也失去一個外甥來償還。也許未來,方氏還會有更多的外甥和外甥女死於內宅的陰私之中。
這般深沉的心思和無聲無息的手段,他李茂自愧不如。
李茂不知道自己是用著什麼樣的心思回到了家裡。得知張寧對他其實充滿了惡意,實在是無法讓人能坦然承受的一件事。尤其當你一直以為他和你還算是朋友的時候。
任何人,在知道彆人可能很厭惡你的時候,都不會有什麼好心情。
方氏知道李茂今日要去找她的小弟去“談談”,自然是抱著期待的心情等待著丈夫的消息。在這個沒什麼見識的女人眼裡,他的丈夫雖然一步步的登向高處,但總是還記得停下來等她,讓她心裡十分安寧。
方氏如今正在坐月子,坐月子的女人最應該有的是寬和的心態,而非成日擔憂驚懼,所以李茂善意的隱瞞了張寧所布下的這個局,隻是很輕鬆的告訴妻子這件事已經解決了,他已經和方毅鄭重的警告過,讓他不要再多在這個女人身上花心思。
男人的事情要讓男人解決,女人應該做好的是後宅裡的事情,方氏對此深信不疑。
就算她沒坐月子,處理這事,也隻能讓丈夫對小弟好言相勸,自己再去安撫弟妹。
她帶著她的娘家以後會如同過去一般平靜無事的期望,漸漸地沉入了夢鄉。
但這世上的事,有時候就是這麼戲劇化。
就在第二日晚上,傳來了一個十分駭人的消息。
——方氏的弟妹楊氏,衝進胡姨娘的房裡,用剪刀刺死了胡姨娘。
因她還在小月子中,官府賣了大理寺卿方興一個麵子,並沒有把她提走,而是派人看管起來,等待十天以後再押送候審。
情況發生的太突然,連李茂都不知道明明他嶽母和他都已經倒向楊氏這邊了,這位正在靜養的女人為什麼還要去殺了胡姨娘。
她是胡姨娘的主子,要打發了她根本都不需要自己動手的。
方老夫人不敢找自己的女兒,他們的女兒還在坐月子,她隻能去找女婿李茂來想辦法。
胡姨娘不是有身契的奴婢,而是朝廷命官的庶女,又是正經抬進來的良妾,死的如此慘烈,當然不能隨便了之。
第三日大朝上,頂著許多人同情眼神的方興邁著沉重的腳步緩緩的進入了大殿。就如所有人預料的一般,禦史台的禦史大夫參了身為“大理寺卿”的方興治家不嚴,致使家中出現命案。
他認為,方興身為專司刑獄案件審理的大理寺長官,家中親眷卻知法犯法,視國法為無物,已經不能勝任“大理寺卿”的職位。
禦史大夫的彈劾一出,滿朝驚詫。
李茂反射性地回頭向著張寧看去,卻發現張寧也是一臉詫異的樣子。
若這是裝出來的,那張寧的演技實在是太可怕了。
事實上,張寧確實很驚詫。
他從沒想過那個女人能做到這個地步。
當年他從妻子趙氏那裡知道李銳的處境後,一直就想著讓方氏那個蠢女人也嘗嘗親人被陷害糟蹋的滋味。當時他詢問妻子趙氏,她在通州的官太太圈裡可有見過什麼心計深沉野心又大,而且地位還低的待嫁女兒。
趙氏想了半天,還真找到一個,便是後來他設局讓方毅娶了的胡氏。
這胡氏隻是一個庶女,卻哄得家中嫡母把她當女兒養,對她也算十分愛重,誰料這庶女心卻很大,差點爬了嫡母親侄兒的床。
那胡仲亭官位雖然不高,嫡妻的家室卻很好。她那嫡妻的兒子在通州參加鄉試,借助在胡家,遇見了這種事,嚇得第二天就辭彆出去租了個屋子。
這件事一時間在通州淪為笑談,她家嫡母也成了“養個白眼狼”的笑話,就連胡仲亭臉上都掛不住,這庶女也一直滯留在家裡嫁不出去,甚至耽誤了幾個庶妹的親事。
張寧一聽到趙氏說起這個女人,頓時就覺得她是合適的人選。一來心機手段都有,不然也不會讓嫡母養在身邊,還待她極好。二來肯定也會做人,不然是到不了嫡母侄子的院子裡的,門都進不去,更何況爬床?三是年紀大了,一定就更急著出頭。
所以張寧才想辦法把胡家弄到京裡來。
那時候他已經是吏部尚書,提拔一兩個以前的部下自然是容易。胡仲亭到了京中果然來拜見老上司,謝過他的提拔之恩。他也就接受了他的投靠,委托他照顧自己的親戚方毅一二,順便暗暗提了提方毅還沒有妾室,他那女兒正好可以做個良妾。
胡家一家都不是笨蛋,那庶女到了京城也規規矩矩,從不出錯,後來果然進了方家。
隻是他原本隻是想攪得方家的弟弟家宅不寧,最好再弄出些妻妾相爭的戲碼,也讓她家名聲敗儘,得不到好下場才好,他卻沒想到隻是隨意下的一步棋,居然演變成這種地步。
不過張寧自巫蠱之事後對方氏這個女人的感想簡直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聽到方氏娘家有這樣的下場,心中也是不停的叫著痛快。
是以當他看到李茂看過來的眼神,就知道他的布局已經被這位信國公府知曉了,他也不做出心虛的樣子,隻是微微偏著腦袋點了點頭,對李銳露出了一個挑釁的笑容。
老子就是整你老婆家了,你又能如何?
是方毅自己要娶那女人的,他又沒逼他。
李茂看到張寧的那個笑容,險些沒一口氣憋著提不上來。
他在朝中能這麼快站穩腳步,除了皇帝在後麵一直支持,另一個原因就是他的嶽父是大理寺卿,和刑部、禦史台都交好,又是勳貴派中的老臣。
他嶽父如今年紀已大,在這個位子上也坐了十年,本來就算不出這個事,過幾年也要告老,退下來換個閒職榮養的。如今弄出這種事情來,對於一個專司刑獄的大理寺卿來說,簡直就是逼著他名譽喪儘、晚節不保,連個體麵下來的結局都沒有。
這麼狠毒,張寧卻一點愧疚或歉意的心理都沒有,怎麼不讓他氣憤?
就在昨日,他還在盤算著帶上李銳一起,就以前做錯的事情好好的登門道歉,兩家解開積怨。張寧家裡雖然身份成謎,但畢竟是姻親,他若能掩飾一二,總是要幫到底的。
可如今弄到這種地步,不結仇就已經算是客氣的了!
他難道就一點也沒想過李銳的處境嗎?
李茂毫不吝嗇的用著最大的惡意去揣測著張寧的想法。
是想要砍了方氏背後的娘家實力,好給他的外甥鋪路?
還是他也是前朝餘孽的爪牙,要將信國公府一鍋端了,讓他侄子登上世子的位置?
可無論李茂在心裡如何咒罵張寧,不過片刻的功夫,也都拋之腦後。
當他回身看著自己嶽父挺直著脊梁卻微微顫抖的樣子時,他知道想追究這一切的真相到底是什麼,都已經毫無意義了。
他的嶽父真的已經老了,老到遭遇眾人質疑的眼光都隻能微微顫抖著身子,閉著眼睛無法辯駁的地步。
他一生兢兢業業,在刑部、京兆府都任過官,雖靠著信國公府的關係才登上了大理寺卿的位置,但從來不結朋聚黨,生怕給信國公府惹上麻煩。他的嶽父和他爹一樣走的是孤臣的日子,皇帝要他怎麼做,他就怎麼做,所以也沒給家裡攢多少家業起來。
他並沒有太大的才能,為人隻秉承“公允”二字,對待兒女也如審案一樣呆板無趣,所以兩個兒子都沒有靈性。
但他終究是個慈父、也是個關係孫輩的祖父。
他和他妻子作的孽,如今竟然讓這個老人要承受風霜雨雪。
這般非議,應該是他承受的。
以前是嶽父代替了自己的父親在朝廷裡替他遮風避雨,如今該輪到他了。
李茂舉著笏板,端端正正地往前走了一步。
很多人都以為這位謹小慎、也許會為了避嫌而不出聲的信國公,終究還是出乎了他們的意料,踏出了他這一小步。
作為文臣之首,他邁出的一小步,代表了他和他身後的勳貴派的意見。
“啟奏陛下,臣有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