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5 章 185(1 / 2)

在這武器交接的瞬間,祿東讚並沒有動。

他看得到,大唐的前後合圍,已在這狹路相逢中快速落定。

倘若他的身邊還有千人之多,哪怕個個腹中饑餓,已接近力竭氣虛之時,他也有這個底氣與對方周旋,安知不能找到個破局的機會。

但這烏海之地已再無任何一點地形可用,敵我雙方的人數差距,也已到了讓祿東讚無能為力的地步。

他還能做什麼呢?

他能做的,好像隻是眼睜睜看著對麵那個年齡不足他四分之一的小將軍忽然撥了撥弓弦,而後身手矯健地彎弓搭箭,精準指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被日暮染成血色的箭矢尖端,正對準了他的頭顱。

馬蹄煩躁的踢踏與喘息聲,四方刀兵的摩擦聲,都未能壓住對方清亮的聲音:“我是該當說,有幸一會吐蕃大相,還是該當說,您是當真難殺?”

李清月都要忍不住佩服一下祿東讚的本事。

雖是己方人數占優,也憑借著兩次心理博弈迫使他選擇了往前進攻,直到踏入合圍的陷阱之中,但祿東讚居然硬生生在這樣的條件下,還能殺出一條生路,迫使她出動所有的底牌,才將人攔截在此地。

若是沒有黑齒常之調兵北上,她自己也揮兵東進,自柏海轉道烏海,恐怕他真有機會去與吐蕃北部駐軍會合,寧可頂著再丟掉一部分人手的損失,也要換回他這位老謀深算的政客重返吐蕃王城。

盛名之下無虛士,果然如此。

好在這天羅地網,終究還是到了收束之時。

他沒能走得掉。

但在李清月對祿東讚給予絕高評價的同時,祿東讚又何嘗不是對這位大唐的將領敬佩有加。

縱然對方的年齡好像還並不支持她做出正麵與敵軍抗衡的行動,但當她出現在這裡,將他攔截在距離求活機遇一步之遙的地方,這全盤謀劃之中她到底出了多少力,好像已不必多言了。

祿東讚慢慢伸手,理順了鬢邊因為逃亡與戰鬥變得淩亂的頭發,也學著李清月的口吻回問:“那我是應該說,有幸一見覆滅高麗的安定公主,還是該問,為何您打定了主意殺我?”

李字軍旗與對方特殊的身形樣貌,終於解釋了祿東讚在沿路逃亡中的疑惑:大唐派遣出的將領到底是什麼人。

在獲知這個答案的時候,祿東讚心中一瞬間閃過的念頭不是“居然是她”,而是“他果然還是輸在了小看大唐”。

吐蕃對於鄰居的關注其實並不小。

他們有圖謀兵進中原的野心,便必須對大唐在四方戰事之中的結果格外關注。

此前因為大唐意圖先解決東路的隱患而放棄支援吐穀渾,祿東讚還笑話過對方的短視。

可他想不到,正是大唐的這對帝後將謀劃人心的手腕對子女言傳身教,正是那東路的戰事對一位天資縱橫的將領起到了磨煉實戰的效果,以至於這位確實領有滅國之功、而非有幸沾了蘇定方之光的唐軍新

秀,在今日變成了對他索命之人!

也好,這樣也好。

他如今也算是死了個明白。

隻是若能求活求和,總還是要試試的,畢竟在大唐與邊境各國的曆年表現中往往有寬恕之舉,而吐蕃如今所做的,也不過是對吐穀渾發起了進攻而已!

為何他必須死?

在他的對麵,李清月手中的彎弓依然緊繃,不曾有片刻的鬆懈。“大唐不需要一個屢次圖謀挑撥西麵局勢的鄰居,這就是我的答案。”

“有些人隻擅長於反叛,這樣的人走不長遠,但有些人擅長從彆人的反叛中尋找成長獲利的機會,這樣的人就很可怕了。”

很顯然,祿東讚是後者。

“不過若是大相覺得您死在此處過於草率的話,您大可放心,在您死後,李唐天子必定會送交國書於吐蕃讚普、大食國主、吐穀渾國主以及周邊諸多小國的國君,問問他們,您是否當殺。”

“也問問,他們想不想要吐蕃有這樣的一位大相主持朝政。”

祿東讚臉色一黑。

他是沒想到,對方不僅戰術水準高超,論起嘴皮子的工夫也一點不差。

在大唐打出的戰績麵前,這些人絕不會說,唐軍擅殺吐蕃大相有所不妥。

否則誰知道唐軍會不會選擇將下一個進攻目標選為他們。

那位一直為祿東讚所控製的吐蕃讚普,恐怕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撇清對方和吐蕃的關係,以圖換來親自主宰政權的機會。

而吐穀渾的認可,更是足以讓此戰變得足夠正義。

在他略顯陰沉死氣的目光中,對麵的少年人卻是越發有種英姿勃發的意氣,“我倒是很想將您帶往長安獻俘,甚至是將您在昭陵麵前展示一二,也好讓祖父知道,當年和他爭鋒的鬆讚乾布過世後,吐蕃又出了個野心不減的人物,但也並非我大唐的對手。”

李清月深表遺憾地接道:“可誰叫您太能跑了呢。”

這沿途千裡之遙,她不敢冒這個風險,寧可帶回去的是祿東讚的死訊,也絕不要吐蕃人有機會前來營救他們的大相。

她指尖又往後勾動了少許:“如今勝負已定,我給你兩個選擇吧,也算對得起梟雄英豪。”

“不,不必選了。”祿東讚沒有猶豫地打斷了她的話,“請將軍放箭。”

李清月的答案他已經聽清楚了。

他今日必死無疑。

既然如此,他可以很痛快地告訴對方自己的選擇。

比起在此時垂死掙紮鏖戰一場,而後在亂軍中不算體麵地死去,他寧可死在這位安定公主的手中。

往後世人若是記載他這位吐蕃大相的結局,總算還能跟這位小將軍聯係在一處,也記得他這份從容赴死,記得他不過是棋差一招而已!

在她已然先平百濟後破高麗,奇兵抵達前線,先後覆滅吐蕃三萬人的戰績麵前,祿東讚不會小看對方的年齡,隻會覺得,後世必然會給她一個當世名將的稱呼。

那麼,死在這樣的人手裡,也不冤枉!

隻是有些可惜啊,這樣的人必須要交給他那幾個兒子來應對了。

讚悉若精通內政,必能令吐蕃國富民強,欽陵讚卓軍事天賦絕高,隻要再給他們兩三年的時間,足以完全取代掉他的地位。

當他還活著的時候,這兩人必定能在他的指點下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他若死了,麵對芒鬆芒讚必然發起的奪權,麵對以沒廬氏王妃所代表的家族勢力的打壓,他們當真能夠做到兄弟同心,力挽狂瀾嗎?

但他又何其慶幸,他的這兩個兒子都不在此地,而以唐軍此番到來的兵力,還沒這個資格一路打進吐蕃的腹地去。

祿東讚話音堅決:“動手吧!”

“大相!”身旁的親衛揚聲勸阻。

可看到祿東讚那雙眼睛裡斬釘截鐵,和他臉上的風霜斑駁之色的時候,這親衛本想出口的勸阻又下意識地吞咽了回去。

在這一老一少的目光對視中,分明有種英雄相惜之感,也注定了其中一方在今日已到絕路的宿命。

祿東讚不想死在無名之人手中,寧可成全安定公主的英名,他又為何還要勸阻。

他們已經輸了,那這敗者為寇的結局,他們必須承擔下來。

所以他也無法阻止,在祿東讚做出這個選擇後,李清月也沒有再與敵人談論天下大事的閒情逸致。

那弓弦最後繃緊的聲音發出,而後是那鏗然弦動之後的利箭迸發,以一種精準無誤的狠辣,貫穿了祿東讚的前額。

在這一刻——

高原上的落日餘光從天邊消退了下去。

他們的太陽也隕落了。

隕落在,那位大唐公主的手裡。

……

在這勉強還能算是兩軍對壘的場合裡,有一瞬的沉寂。

不知道血液仿佛逆流之時,是不是也會影響到聲音的接收。

對那名親衛來說,他廢了好大的工夫才自喉嚨間將那一抹血腥味給吞咽了回去,而後重新聽到了隊伍之中隱約傳來的哭聲,讓他意識到,他還有一件事必須要去做。

他忽然轉頭,看向了那麵依然有金光流轉的唐軍旗幟,用有些蹩腳的大唐官話朝著李清月問道:“敢問將軍,您將如何對待我吐蕃大相的遺體?”

李清月收弓在手,沉聲答道:“我會用他的遺體和欽陵讚卓做一個交易,讓他得以回到吐蕃安葬。”

在這個答案麵前,親衛沒有馬上答話。

在他後方還有百餘人和他此刻應當都有著相似的疑問,那便是在李清月給出了這句作答後,試圖確定這話中的真實性。

在這張即將被夜色模糊的臉上,他們找不出對方有任何一點說謊的必要。

這樣的對手反倒讓人有些安心。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翻身下馬,將祿東讚摔落下馬的遺體擺放齊整在了地上,朝著對方叩了一個頭,又回頭朝著李清月行了一個重禮,“那就多謝

將軍了。”

他要做的事情做完了,那也沒有了留在這裡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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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話說完的下一刻,他毫不猶豫地揮刀,砍向了自己的脖頸。

這毫不給自己留情的一刀,讓他很快倒了下去。

隨後是又一個人效仿了他的舉動。

直到……在場剩下的不過百餘人而已。

饒是清楚地知道他們麵前的眾人都是他們的對手,在這等為效力的將領殉葬的場麵前,也不免感到震撼。

唐璿:“他們……”

“讓他們走吧,”李清月擺了擺手,示意唐軍讓出一條路給這些僅剩的吐蕃兵卒,“也讓他們帶個消息給欽陵讚卓,就說十日之後,我要在柏海見到他。”

這些並未動彈的吐蕃人怔怔地看向她。

他們不曾想到,居然還能得到唐軍饋贈的食水填飽肚子,然後從對方讓出了一個豁口的包圍圈中得到求生的機會。

又聽她補充了一句:“走吧,祿東讚已死,這場戰爭已經結束,你們可以走了。”

接下來,就是另外的戲碼了。

吐蕃軍規之中對於敗者的懲罰,讓這些人在回去後決計討不了好,但這就跟她沒什麼關係了。

祿東讚臨死之時與其下屬的慷慨悲歌固然可歎,但也至多隻能讓她為敵人多一份敬重,便再無其他。

她接下來需要應付的,是祿東讚的兒子欽陵讚卓。

在從裴行儉那邊獲知,欽陵讚卓近來不在祿東讚軍中,也並沒有消息聽到他回去吐蕃邏些城待命時,她已經基本可以確定,她們這邊的猜測基本沒錯——

西域戰事確實與吐蕃有關,督辦此事的還就是此人。

若真是他從中插手的話,也難怪原本不該合兵在一起的西突厥朱邪部與那回紇鐵勒會合兵到一起。

這很符合吐蕃之前就數次嘗試踏足西域的方針。

但就算大唐的西域確實被此人攪和得一團亂,就連吐穀渾的戰事都險些因此沒能得到唐軍的及時支援,他如今也已是落敗的一方,沒能及時對祿東讚做出支援。

“所以大總管打算和他做個什麼交易?”唐璿摸出了手邊的火折子,點亮了一旁士卒遞交過來的火把,為李清月照亮了他們這頭的前路。

這會兒不在作戰之時,李清月沒那麼大的壓力,便賣起了關子,“等他來了之後,你不就知道了嗎?”

將目光轉回到眼前的時候,她臉上的笑容又收斂起來了幾分,“帶上祿東讚的屍體,然後將其餘人等厚葬了吧。”

這場與吐蕃的交戰雖然結束在十月之前,算起來不算經曆了拉鋸,但其中的人員傷亡依然不在少數。

也正如祿東讚此前所想,李清月確實沒有揮兵直入吐蕃腹地的機會,意味著這西邊的強敵還有得折騰。

那麼今日之勝,便還遠不到她能自傲驕狂的地步。

所以她也必須達成與欽陵讚卓之間的這個交易。

而他一定會來的。

隻要他想繼承祿東讚留下的政治財產,他就一定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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