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144(二更+14w營養液加更)(2 / 2)

饒是皇後的語氣裡並沒有那等劍拔弩張的意思,靈會依然感到了一種泰山壓頂的困境展現在了他的麵前。

他口誦了一聲佛號,像是要為自己找回一點說話的勇氣,這才緩緩說道:“我非疑心於皇後殿下,隻是這支持參拜之人僅僅比不支持的多出不足百人,這等結果難以令人信服。”

這樣小的差距,實在是太容易被人從中做手腳了!

而他們這些作為旁觀者的僧侶,可能根本都來不及跟這些政客玩手段。

“我此前也不曾見過這等糊名投票之法,故而像我這等愚昧之人並不能確定,這到底會利好於哪一方的立場。”

這話也是個實話。他之前覺得這是有利於他們,但萬一呢?萬一就是他推測失誤,也是大有可能的。

一想到自己召集起這些僧侶,本就是背負著他們的期望,乃至於天下數十萬僧人的希望,他就覺得自己不能輕易讓步。

他朝著皇後殿下深深地行了個禮,用儘了自己走上前來的力氣,沉聲說道:“我想請皇後殿下重新做一次投票。這一次,公開票選。”

武媚娘沒有立刻作答。

靈會能夠感覺到,這位皇後殿下的威嚴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可這種無聲的打量裡,又還帶著幾分權衡利弊。

那麼他所麵對的局麵,就應該沒有那麼糟糕。

仿佛過了足足有一刻鐘之久,他才聽到皇後說道:“好啊,我也不想落人口舌,那就如你所願,重新票選。”

“但……”她語氣忽然一頓,讓靈會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唯恐從中聽到了什麼讓他難以接受的結果。

好在她說的隻是:“今日的與會時間將近,我沒那麼多時間給你在這裡折騰,隻是顧念陛下對你等心存優待,這才尊重你們的建議。為求儘快結束,隻發三十張紙。”

她伸手一指,吩咐道:“從第一行的每一個人依次填寫傳遞下去,直到最後一人,速度快一些。將你們方才的投票結果全部寫在上頭。讓這

位法師看看,到底是有人在從中作祟,還是結果就是如此!”

聽到這樣的一番話,靈會哪裡還顧得上皇後語氣裡的夾槍帶棍,心中已是滿腔驚喜。

這一次的票選能更加清楚地呈現在他的麵前,必定沒有弄虛作假的成分!

可是,他不是在場的官員,又怎麼會知道這其中一些微妙的想法呢。

比如說……

明明今日才隻是五月中旬,並未入夏,在這中台都堂之地也尚且涼爽,接到那張票選紙張的時候,右春坊主事謝壽的頭上卻冒出了一滴冷汗。

在方才的不記名投票之中,因他家學緣故,他隻稍一猶豫便選擇了不致拜。

在他看來,反正陛下令皇後殿下與右相籌辦此次集議,本就是允許有不同意見的。

當聽到宣讀的結果時,他也覺得自己並沒有猜錯,因為支持僧侶致拜君王的人數僅僅隻比不支持的多出少許而已。

很顯然,有不少人和他有著相同的想法。

要他說嘛,自幾百年前就開始的嘗試既然屢屢以失敗告終,實在不必再做冒險之事。

如今信奉佛教之人愈多,誰知道會不會在朝野之間掀起什麼風浪。

就算陛下真有心要做出改變,那也隻可能是短暫地將其實現而已,恐怕還是要改回來的。

現在姑且順著這個結果也成。

可現在,他必須以另外一種方式表態了。

“嗒——”

這滴從額角滑落下來的汗珠從側臉跌到了紙上,將他即將提筆書寫的這一行給浸染上了一點痕跡。

而就是在這一點痕跡的上方,太子右春坊中護郝處俊和右春坊讚善楊思正的名字,就這麼整整齊齊地寫在那裡。

他們給出的答案相當統一,那就是致拜!

而這兩人,正是太子右春坊的正副長官,也就是他謝壽的直屬上級。

倘若他還按照之前不記名投票時候所做的那樣繼續填寫“不致拜”,在被那兩人獲知他的選擇之後,會不會在平日行事之中對他有所刁難呢?

“不是已經填寫過了嗎?你還在這裡猶豫什麼?皇後殿下都說了,動作快一點。”後麵的人出聲提醒道。

這人什麼毛病啊?還在這裡磨磨蹭蹭的。

聽到這樣的一番催促,謝壽不敢再多耽擱,以免讓人發覺他在行動之中的異樣,連忙快速在紙上寫下了兩個字,然後往後傳去。

在將紙張傳遞到下一個人手中的那一刻,他這有如擂鼓的心跳才稍有平複,仿佛經曆了什麼人生的艱難抉擇。

“不就是致拜兩個字,也需要你寫那麼久,你真是……”

後頭那人的嘀咕聲再度傳入了謝壽的耳中,讓他下意識地將頭垂得低了一點。

是的,沒錯。

在從不記名到記名的過程中,他將自己的投票結果從“不致拜”改成了“致拜”。

他心中暗忖,也不知道,他這樣的牆頭草搖擺會不會被人發

現。

可想來,反正原本就是認同致拜的人占據上風,有了這一點變更,應該也沒什麼關係。

在場的可是有千人之多呢,總會有人做出搖擺的。

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但想歸如此想,他還是將目光死死地盯住了站在前方的皇後和許敬宗,眼看著一張張用於登記結果的紙張在完成了傳遞後,陸續回到他們的手中,然後被移交到了隴西王李博乂的手中。

皇後坦然地朝著靈會法師說道:“既然法師對此統計存有疑問,如今我已給你一次公開的票選,也給法師一個更公平的機會,請你派人來將此結果和隴西王一起統計完畢吧。”

“還是說,法師也想讓弟子將此前的那出票選也重新統計?”

武媚娘伸手指了指那裝滿了投票的箱子,又像是意有所指一般掃過了道琛。

“那就不必了!多謝皇後殿下的美意。”靈會毫不猶豫地答道。

他並未看錯,當皇後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在道琛的臉上閃過了一瞬遭人懷疑的薄怒。

他也當然不能懷疑道琛。

若非此人,他們可能都沒有進來圍觀的機會。

也沒有參與到上一個環節唱票中的機會。

若是如此的話,或許在當時就會有一個異常懸殊的對比,讓他失去質問的資格。

而就算他真有一瞬的疑問,覺得道琛在之前表現得過於熱心,在方今這個皇權勢大的情況下,他也絕不適合與“戰友”鬨崩,反而讓外人看了笑話!

那還不如順著皇後的意思,隻將這公開投票的結果重新查閱清楚。

可當他將一張張紙上的票決信息,在李博乂的指導下登記在那三個選項下頭的時候,他的臉色已經一點點慘白了下去。

他抬頭朝著這些與會的官員看去,試圖從他們的臉上看出被人脅迫而篡改決定的身不由己,卻好像隻看到了一張張端正的麵容。

這些臉交錯重疊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撲麵而來的壓力,甚至讓他握著紙張的手也顫抖了起來。

“靈會法師,是不是該當宣讀結果了?”皇後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這第二次的票選和隨之而來的統計,又已消耗了不短的時間。

但這位端正站定於台前主持大局的皇後,好像依然是一派平靜到勝券在握的樣子,根本沒有因為他們這些僧侶的參會、打擾而折損風儀,也根本沒有顯示出任何一點疲累的征兆。

“是……該當宣讀結果了。”靈會強行讓自己振作起來精神。

但看著他麵前這些經由他自己統計出的數字,他卻隻覺自己的喉頭一陣哽咽,難以說出話來。

奈何結果就擺在麵前,他終究還是要說的,更不能讓佛教的臉麵在他這裡丟個徹底,仿佛他們儘是些不願意承認事實之人。

“兩可,3人。”這與之前的不記名情況是相同的。

武媚娘在心中想道,等之後她就去看看,到底是哪三個白癡

居然在這種時候投個“兩可”的選項。

在這等朝政大事上沒有一個自己的立場判斷,比起迫於上官壓力而轉投的那些人,顯然還要無用得多!

不過這種兩可的投票結果,並不影響到最後的結論。

靈會已接著宣讀了下去,“致拜,681人,不致拜,375人。”

那麼結果顯而易見了。

這一次,支持僧侶致拜君主之人,要比支持僧侶遵循原本規章的人,要多出了三百多人。

在記名投票的情況下,這個兩方的差距甚至還被放大了!

靈會怔怔地看著這張紙在他的手中被抽了出去。

接過這張結果的皇後明明並沒有多餘的表情,隻像是要再度審視一番這場集議的結果,卻像是有一句無聲的話,在這個動作中傳入了他的耳朵裡——

之前的不記名投票,已經給他們這些與會僧人留夠了臉麵,他們又為何非要自取其辱呢?

這還隻是在這場集議之中。

當上層官員之中的大多數對於天子詔令都願意奉行,支持於擁戴皇權、讓僧人減少特權的時候,一旦詔令下達的範圍更廣,這個正反雙方之間的人數差距隻會越來越大。

因為越是下層之人,也就越能體會到僧侶免稅所帶來的巨大便利。

在寄希望於佛教輪回救贖的同時,他們也未嘗不想將他們的特權給剝除。

當年的玄奘法師尚且要向皇權屈服,為傳教爭取到天子的支持,今時——其實也是如此。

“太常伯,”靈會猶在發愣之中,皇後倒是已先向李博乂開口發問,“現在可以宣讀結果了嗎?”

這一次,以靈會法師為代表的僧人,是沒法做出什麼阻攔了。

李博乂連忙起身答道:“自然可以。”

在靈會法師有些絕望的注視中,武媚娘將那張紙重新遞交到了李博乂的手中。

這位平日裡玩世不恭,甚至不太過問世事的老親王,知道在這等場合下他是該當端正起來做派的,在轉向下方之時,便還自有一番體麵威嚴,朗聲念道:

“今日集會到場官員合計一千零六十一人,二人不參票決,一千零五十九人中,支持沙門參拜君王者,凡六百八十一人,二者均可者三人,已占多數。”

“有司詳議票決所得,君親之義,愛敬之道,當為我大唐奉行典範,沙門等當行禮敬君親之舉。”

“司禮將於不日內將此結果上奏天子,以待聖諭。”

“……”

靈會費力地平複著心情,才讓自己的麵色維係住了平和,一步一步地走回到了僧侶旁聽的席位上,被弟子攙扶了一把,這才坐穩了下來。

他本以為,自己上台去是要做出一件力挽狂瀾之事,卻實則是丟了臉也沒能挽回局麵。

沙門拜君!

這就是這出集議的結果。

哪怕皇後殿下又在隨後多問了一句,是否還有人持有反對意見,也再無人予以多言。

中台左丞崔餘慶倒是隱約察覺到了,這後麵的票決方法其實是有些不妥的。

畢竟在這樣的投票方式和座位安排下,總有些人會被他人所裹挾。

可在方今這樣一個結果下,確實不適合再有第三次嘗試了。

否則,不隻是這些僧人丟臉,他們這些與會官員也要因動輒改變自己的想法,而成為天下的笑柄。

大唐這等規模的集議本不常見,這兩年間甚至也隻有這一次而已,怎能……怎能讓流外官,甚至是平民百姓看笑話呢?

那還是讓並未在此地的陛下如願吧!

至於這道沙門拜君的詔書正式從陛下這裡下發後,會否於民間掀起風浪,那就是陛下需要考慮的問題了。

可或許,對於更多的百姓來說,當大唐對外征戰取得一次次勝果的時候,皇權的威嚴遠遠淩駕於宗教之上,他們也就絕無這個必要聽從僧侶的煽動,去向那位高居明堂的天子做出質疑,覺得他不當受到僧人道士的叩拜。

就讓這個結果停留在這裡吧。

這應當也是陛下最滿意的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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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又怎會不滿意呢?

他自午後的小睡中醒來,朝著身邊桌案上的沙漏看了一眼,發覺自己睡過去的時間可能要比他所預計得更長一些。

難怪在他醒轉後,還覺得頭疼得厲害,甚至在看向周邊的時候覺得微有幾分殘影。

但也就是在這份仿佛夢境還未結束的昏沉之中,他驚見一抹鮮亮的顏色自外間行來。

來人的金釵搖晃,衣袂飛揚,在日光與殘影的簇擁之中,仿佛有種灼目的光芒。

直到他揉了揉額角,方才覺得那一霎的刺眼,被殿內的明暗中和掉了幾分。

也就是在這一抬眼間,他對上了皇後笑意張揚的麵容。

四目相對,讓他有一種奇怪的錯覺,仿佛回到了數年前前往洛陽的路上,再次見到了皇後與安定飛馬而來的那一幕。

而他隨即聽到的六個字,更是在一瞬間,便將春風盛景帶到了他的麵前。

“陛下,幸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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