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025(三合一)(1 / 2)

李勣這話其實說得不對。

天子欲廢立皇後,當然不能說是家事,而是國之要務。

是國事!

可李治聽得很明白,那與其是在說,陛下可以自行決斷家中事務,不用問詢於外人,還不如說,這是李勣在用另一種方式告知於李治——

他已是皇帝了,有些決定可以不必非要問詢於旁人的意見。

一個備受掣肘的天子,連自己“家”中的情況都管不好,還能管得好天下嗎?

當然不能!

那麼陛下若想要廢後立武,就放手去做吧。

李勣沒有將話說得坦白且堅決,但毋庸置疑,他便是李治得到的第一份最有分量的支持。

李勣他不在乎那麼多朝堂紛爭,隻在乎李治能否坐穩這個天子的位置,如同他父親當年一樣百官拜服,威加四海。

更為重要的是,李勣多年在軍伍之中,能為李治爭取到的武力支持,比任何東西都要管用。

當李治自此地走出的時候,他的腳步已比此前輕快了不少。

他甚至當即轉回了安仁殿中和媚娘商議了一番。

在三日後的官員休沐之日傍晚,李治帶著武媚娘出宮,拜謁了長孫無忌。

與他們二人一並抵達長孫無忌宅邸的,還有十一輛滿載貨物的車。

其中一輛車中裝滿了金銀寶器,而另外十輛車裡,裝著的都是各種羅綺錦繡之物。

這些禮物走的是天子的私庫而非國庫,哪怕是李治要將這一筆禮物送出,也頗有些心痛。

可想到此番來見長孫無忌的目的,他又與身邊的武媚娘對視了一眼,將這份情緒給收了回去。

太尉長孫無忌的府邸,位處長安城中崇仁坊的東南角,便貼著那皇城根下。

若自崇仁坊南邊出來,就是朱雀門前橫貫東西的長街。

故而長孫無忌上朝,不過是走兩步的事罷了,是一等一的好位置。

雖如今的長安城裡,崇仁坊還不到唐朝後期那“晝夜喧嘩,燈火不絕,京中諸坊,莫之與比”的樣子,但因太尉與諸多達官貴人居處其間,還是令此地身價百倍。

更何況今日,還是天子親自到訪。

長孫無忌托大囂張是一回事,真到了天子親臨之時的禮數倒也未曾忘記。

隻是在朝著陛下帶來的十一車珍寶綾羅看去的時候,他的臉上還是不由閃過了一縷異色。

而再看陛下還將武昭儀帶來,那便更是不必說了。

長孫無忌暗道,他這外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真是執拗得可怕。

他本以為自己先前用認同褚遂良的話作為回應,再加上京城中近來出現的種種風聞,已經足夠讓李治清醒過來收回成命,卻沒想到,他眼看著是還沒死心,還是想要將武昭儀冊封為宸妃!

這次還將“賄賂”的籌碼擺得更大了。

饒是長孫無忌自覺自己乃是大唐有功之臣,又是

陛下的長輩,也沒料到能有朝一日得到這樣的體麵。

但該回絕掉的東西,還是得說的。

可長孫無忌怎麼也沒料到,當他將李治接入府中,讓其在廳堂上首坐下後,會從李治的嘴裡說出這麼個驚天動地的消息!

“古今之間的大罪,其中一項便是無子絕嗣。當今皇後雖有太子養在膝下,卻並沒有生育,反倒是武昭儀已接連為朕生下二子一女。朕思前想後,想廢黜王氏的皇後之位,立武昭儀為後,太尉您覺得如何?”

長孫無忌心中一驚。

怎麼會是皇後?

不是宸妃嗎?

他朝著李治看去,驚覺對方神容平和,少了幾分往日裡的拘束困厄。

比起是來“賄賂”他,讓他改口的,更像是前來通知。

也不知道是發生了何事,才讓他有了這等轉變。

可陛下的問題已經拋出,沒有多餘的時間讓長孫無忌去著人探尋李治之前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在已經回複過一次推卸責任的答案後,他也不適合再用褚遂良當擋箭牌。

他必須給出一個“是”或者“否”的答案。

長孫無忌眼尾的餘光瞧見了同在此地的武昭儀。

今日對方雖不到盛裝出行的地步,卻必然是經過了一番妥帖的打扮,讓其看起來風光逼人,正與李治那句封後願景相互映襯。

也讓長孫無忌難免去想,當年他到底是如何想的,才在王皇後提出將武媚娘接迎回宮的時候,並未做出攔阻,反而覺得這是個好建議,以至於弄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但話雖如此,現在攔阻也不算太晚!

他沒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語調和緩地說道,“昔年先帝病篤之時,不止將國之重任交托於我等,望我等扶持陛下肅清海內,定鼎乾坤,還曾對我等說,我好兒好婦,今將付於諸卿。陛下可還記得此事?”

這好兒好婦之說裡,好兒媳婦自然是王皇後。

這既是太宗欽定的佳媳,那麼出於自古所循的孝道,便不該將其隨意廢黜。

陛下用無有子嗣乃是大罪的說法開篇,長孫無忌便以溫吞的答複打出了孝道這張牌。

若非今年的元月初一,武昭儀曾經以李治妃嬪的身份在太宗陵前拜祭,算是將“父親賜予妃嬪給兒子”這等說法過了明路,長孫無忌完全可以將話說得再狠辣一些,便如“昭儀昔事先帝”之類的理由。

見李治麵露不虞,卻沒打算回應這句先帝囑托,以防落人話柄,長孫無忌頓了頓,又接著說道,“陛下若真要因皇後無子之故廢後另立,也當擇貴姓而娶,便如周文王以太姒為妻,與之一並廣施恩澤教化與民,這才是帝王典範。”

“再有,陛下繼承大統至今,時逢災厄頻發,應當不願見到皇統中微之象吧?”

李治的神情有一瞬的凝固。

若說長孫無忌的前一段話裡,還算給李治留了幾分臉麵,就算是舉皇後出身高門的例子,也直接往上追溯到了周文王的時候

,而不是直接拿出太宗與文德皇後來說,那麼後半句話,便是威脅之意有過於勸諫了!

永徽年間的旱災洪災以及其餘種種緣故造成的糧荒接連登場,又有邊境反叛惡鄰崛起,是能稱一句“災厄頻發”。

長孫無忌話中的潛台詞分明是在問,到底是誰幫著李治將這樣的亂局給平定下來的?

反正不會是武昭儀那早已隨著先帝而走的父親,也不會是她那些沒一個能出頭挑大梁的兄弟叔伯!

那麼李治憑什麼覺得,武昭儀能頂替掉王皇後的位置?

隻是憑她完全能站在李治的立場上做事,憑她還算有幾分政治頭腦?

李治都幾歲的人了,怎麼還抱著這種幼稚的想法。

……

長孫無忌目送著天子拂袖出門之時,依然無比堅信,自己今日給出的拒絕答複才是方今時代的潮流。

“陛下送來的十一車禮物並未帶走,該當如何辦?”下屬朝著長孫無忌問道。

長孫無忌沉吟片刻,“將其先送入庫房之中吧。”

李治自己都覺得,他在將禮物帶來此地後再將其帶回去,顯然有些不妥,跟徹底撕破了臉皮沒什麼區彆,那他到底有什麼好介懷的,將其收下就是。

權當陛下給自己這個舅舅的禮物。

說不定陛下還要覺得,是他的這一番言論點醒了自己呢。

然而長孫無忌不知道的是,李治確實是眉頭緊鎖滿含怒氣地離開了此地,卻並不像是長孫無忌所希望的那樣,因再度受挫而徹底放棄自己的計劃。

甚至於,在和武昭儀登上了崇仁坊外的馬車後,他的臉上過於鮮明的神情還驟然一鬆,像是在一瞬間卸掉了表演的麵具。

不得不說,英國公李勣給他的那一句支持,讓他的精氣神有了異常明顯的改變。

“陛下若是再演得逼真一些,應當說出幾句激怒太尉的話,讓他將您給直接打出來。這樣一來,崇仁坊裡外之人都知道陛下的算盤了。”

武媚娘這句打趣的話讓李治不由笑了出來。

他一轉頭便對上了一雙此刻沉靜如昔的眼睛,在其中的星點銳利,更是讓這雙眼睛有了恰到好處的增光添彩。

而這也正是他需要自己的身邊人能表現出來的氣度。

他回道:“過猶不及,如今這樣便正好了。”

李治拜訪長孫無忌的次數已不少了。

所謂事不過三,他怎麼會看不出來,想讓他這位好舅舅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已越來越危險,若真想和天子相處得宜便應該放權於他,隻怕是不可能的。

那他也當然不可能同意李治將武媚娘扶持上宸妃位置的建議,更彆說是皇後了。

他今日前來,要的也不是長孫無忌的這一句同意!

在三日前他和媚娘商議的時候,媚娘便建議他,做出這樣的一番行為,固然損失了財貨,也得不到長孫無忌的支持,卻能拿到三個好處。

其一,天子沒有對不起長孫無

忌這位托孤之臣,也沒有對先帝有所不敬。

在麵對這等大事的時候,他依然將長孫無忌作為頭號被問詢的對象。

其二,長孫無忌收到了李治意圖廢後的消息,因其和王皇後背後的宗族勢力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他絕不會對此消息有所隱瞞,而是會將其擴散出去,利用各方人馬對李治的勸諫,來試圖讓天子收回成命。

這就要比李治自己再一次親自說出好得多。

其三,天子攜重禮拜謁長孫無忌,作為提出廢後之意的第一步,足可見李治對廢後這個舉動到底抱有多大的意願。

真有些想法,又懂得抓住機會的人,就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

可惜王皇後因去年的親蠶禮到底還是有了些聲望,若讓這出意圖廢後的消息傳出,可能會引發一些風聞閒談。

不過這也無妨,李治因妥善平息了洪災所得到的名聲尤在其上,而這份與民恩惠,還沒到消散之時。

待這出廢後風波過去,以媚娘的聰慧,她知道該當如何做的。

當這架載著天子與昭儀的馬車自宮門緩緩駛回後,天邊夜色早已隨著裡坊關閉的暮鼓而起,鋪滿了整片天空,將長安籠罩在了其中。

各種聲息都被院牆坊牆所隔斷,無法為外人所知,就如同這暗潮洶湧的君權相權之爭,被籠罩在一層後妃更迭的幕簾之下。

不過這份爭鬥的漩渦,還沒完全波及到一些人。

比如說,清月第二日坐在湖邊望雲亭裡捆花編草的時候,就見自己的麵前忽然多出了一道陰影。

她抬起頭來,就看見自己的前頭站著個人。

一個大概隻有六七歲的小姑娘。

清月腦筋一轉,仰著腦袋喊了一句“阿姊”。

皇宮之中的衣著打扮和年齡都是過於明顯的標誌,尤其是公主的身份更不可能錯認。

這小姑娘的發間金飾都是適合幼童的精巧模樣,掛在雙髻上顫動,衣著也絕非權貴之女可穿著的,再想想她的年紀,除了蕭淑妃的次女宣城公主也沒彆的可能了。

不過見到她的時候,清月實在難免想到個笑話。

某些史書裡說,蕭淑妃倒台之後,這位宣城公主快四十歲還沒出嫁,還是依靠著當時乃是太子的李弘求情,才得以出嫁,但隻能嫁給宮中的侍衛。

可若是推算一番便能知道,她在十六年後出嫁,也不過是二十二歲的年紀,嫁給的還是出自太原王氏的子弟,橫看豎看也跟謠傳之中大字不識的侍衛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哎,都怪阿娘太能耐,讓有些人怪喜歡造謠的。

宣城公主可不知道,這個還隻有這麼點大的妹妹,居然在見到她的一瞬間,思緒都拐到奇怪的地方去了。

因蕭淑妃素來不拘著她們兩姐妹在宮中玩鬨,她便乾脆在清月的麵前坐了下來。

也不知道該不該說蕭淑妃對她們保護得太過,對於宣城公主李素筠來說,麵前這個還沒半個她大的小女孩,並不是她母親的敵

人所生的女兒,而是個沒見過的新麵孔。

自去年元月初一李清月出生到如今,因她沒跟著往萬年宮去,也就理所當然地沒同她打過交道。

李素筠沒給人當過姐姐,母親的另外兩個孩子李素節和李下玉都比她年長,這會兒聽到一聲“阿姊”還覺得怪稀罕的。

她摸了摸下巴,看著清月慢吞吞的折花動作,好奇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你阿姊的?”

按說一歲多的孩子應該沒那麼容易交流,結果她剛將這個問題拋出來,便見清月重新將目光放到她的臉上。

她歪著腦袋沉思了一會兒,方才說道:“阿娘說喊阿姊。”

“……”李素筠被這句理所當然到直白的話給打敗了。

但想想她也沒法從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嘴裡聽到什麼“感覺你是阿姊”或者“因為看你親切”之類的話,這個答案又挺像那麼回事的。

她剛想出了那麼些神奇的對話模式,就忽見自己的膝蓋上被人戳了戳。

李素筠:“誒?”

麵前的小女孩長著一張格外討喜的麵容,因開春和暖,麵頰上更是血氣充盈,就是她現在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快。“你壓著我的花了。”

李素筠低頭,這才發覺自己坐的位置確實有點不巧,正好將擺在李清月身邊的草木給壓著了些。

但要說這是壓著花了又不至於,那至多就是些枝葉罷了。

再說了……

“禦園花草,皆為聖人所有,怎麼就是你的了?”李素筠一邊動了動自己的位置,一邊問道。

清月認真回她:“花是臨照殿裡的,是我的。”

她隻是看湖邊視線開闊,這才將東西都搬到了這座望雲亭中,又不是真在這裡摘的花。

李素筠顯然聽懂了她話中的意思。

不過這答複雖是有理有據,她還是忍不住在心中吐槽,“好霸道啊……”

阿耶知道妹妹是這種性格嗎?

可下一刻她便見到,清月將手中編成一束的花遞到了她的麵前,笑得眉眼燦爛,“呐,謝謝你讓開了,送你。”

這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的模式,讓李素筠的動作有一瞬的停頓,

但望著那雙神采奕奕的眼睛,她還是下意識地將花給接了過來。

然而她又陡然意識到,這好像是自己被這個妹妹完全牽著鼻子走了,以至於在一舉一動間都在遵循著她的規則辦事。

偏偏因對方年歲尚小,又舉止有禮,讓人完全無法對她生出什麼氣來。

也或許……

沒她想的那麼多?

起身離開望雲亭的時候,李素筠心中念叨,應當不是那小嬰兒有著如此渾然天成的指揮做派,而是小孩子的邏輯本就跟大人不太一樣。

對!這也是說得通的。

畢竟她也沒見過幾個這種年紀的孩子。

李素筠抱著這捧花回到淑景殿的時候,還在想著下次再見到這個妹妹,得再觀察觀察她

的行事,卻忽見母親陰沉著麵色站在窗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自李素筠記事以來,幾乎從未見過母親有這等神情。

不知道是何種本能作祟,讓她下意識地將手中的花束給藏到了背後。

而後,她一邊將其偷偷遞給了宮女,讓其帶回到偏殿之中收好,一邊端正了儀態走進了主殿,朝著蕭淑妃所在的位置走了過去。

“阿娘這是怎麼了?”

聽到女兒的聲音,蕭淑妃驟然從情緒之中抽離了出來。

對上李素筠這有些茫然的神情,她心中更是不由一軟。

先前在獲知李治直接提出冊立武昭儀為皇後的驚愕,以及那種說不清是恐慌還是憤怒的情緒,都在見到女兒歸來的那一刻,暫時被壓製在了心中。

她抬了抬手,“過來。”

李素筠應聲走到前麵,卻忽然被母親俯身抱在了懷中。

“阿娘?”

李素筠狐疑出聲,不知為何母親要有這等舉動。

這一下擁抱並不像是母親在迎接她回來,無端令人有些心慌。

但也就在此時,蕭淑妃一把握住了她藏在後頭的手,在將她鬆開的同時,將其抓出在了麵前。

李素筠抓著的那些花枝上還蹭著些泥土,現在都明晃晃地呈現在了兩人的麵前。

蕭淑妃挑了挑眉頭,“你上哪兒來的那麼多精力,我看是該讓你和你阿姊一並去內文學館進學去。”

李素筠嘀嘀咕咕,“那您到時候頭疼的事情得更多了。”

見蕭淑妃的目光掃了過來,她又連忙改口,“我去洗手,然後陪您用膳!”

蕭淑妃鬆開了她的手,便見女兒連忙往宮女打好的水盆方向跑,這連蹦帶跳的樣子真是讓人難以犯愁了。

她歎了口氣。還是該當提醒提醒她,近來少在外頭走動了。

畢竟誰也不知道,接下來的事情到底會朝著哪個走向發展……

她本以為她和王皇後的這出聯手,應當隻是將陛下的那項決定給壓滅下去,卻不料這是觸底反彈,讓陛下在一怒之下選擇掀了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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