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魚目亦笑我(2 / 2)

回涯 退戈 12124 字 8個月前

茂衡門的門主背過身藏起右手,衣袍翻飛,縱身躍回主座。

他斟酌稍許,乾癟的臉頰上麵皮繃緊下垂,威嚴開口:“弟子宋回涯,傲慢不遜、任意胡為,對同門無手足之情,對師長亦無尊崇之意。有違我茂衡山之門風。責令閉門思過,再做考校。”

老者肅穆訓斥過後,從袖中摸出一枚玉佩,示意那受傷弟子上前,當眾放入對方手中,又一臉慈善地拍拍對方肩膀,激勵了兩句。

少年欣喜若狂地接過,朝著門主鄭重鞠躬,領賞退下。

宋誓成看清物品,眸光一緊,舉步上前,又被一旁沉默寡言的宋惜微給按了回去。

宋惜微推著徒弟的後背,無視在場眾人,朝石階走去。

宋回涯快走兩步,與師父拉開距離,出了演武場,若無其事地拍拍衣服,做作地長歎口氣:“唉,白來一趟。”

她笑著挑釁宋惜微:“看來師祖對師父,就同師父對我一樣,不甚喜愛啊。真是可憐。”

說罷好似今日大獲全勝,搖頭晃腦地走了。

宋誓成欲言又止,終是咽不下這口氣,麵帶慍色準備回去。

宋惜微將他攔住,半闔著眼,隻平靜說:“你隨她下山,送她回家,以免她意氣之下惹出是非。”

宋誓成懷疑地打量著她的臉,試探問:“那你呢?”

宋惜微提著劍,火紅劍穗下懸擺動,隨她腳步,又重新進入身後演武場。

宋誓成無奈扶額,頭疼不已。

他小跑著下山,在半途追上正獨自憋火的宋回涯,從後麵粗暴推了她一把,笑罵道:“聽那花白胡子汙言穢語,你竟能忍得住氣?我

還等著你這小魔頭大殺四方,先宣泄一場,我再跟在後頭為你求情呢。誰知你是個窩裡橫,真叫師伯失望,你哪來的臉慪氣?”

宋回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道:“出行前我答應過師父,不與那幫混球頂嘴。我可不敢亂說話,免得最後什麼臟鍋汙水,全賴到我頭上。”

宋回涯摸著虎口處的老繭,鬱悶問:“他們這般恨我做什麼?嫉妒啊?

宋誓成聽笑了:“嫉妒自然也有,不過此番過錯,根不在你。你算是替我二人遭罪了。”

“不留山到我這輩,山頭冷清,近乎絕代。他們原以為不留山已是他們囊中之物,聲譽、金錢,皆已攥在手中,豈料又多出個你來橫插一腳,自然心中憤懣。你師父念及舊恩,不欲同室操戈,是以多年隱忍。如今看來,他們得寸進尺,真拿我二人當軟柿子揉扁捏圓了。”

宋回涯薅了把路邊的草葉,幽幽道:“軟柿子,隻能被捏成一團漿糊。”

宋誓成好聲好氣道:“你也彆怪你師父不敢為你撕破臉。不留山下還住著數萬百姓,多年來倚仗山門聲望,才得以在風雨飄搖中保全,而今年月,能得一葉遮蔽已是可貴,你師父護不住不留山,多少也想爭一爭那朝夕安穩。”

他聲調抬高,帶了些怒其不爭的情緒道:“實在也是你叫人難以依托,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敢將不留山交予你的。不然你奮發苦乾一下,改過自新,證明給你師父瞧瞧,你也有撐門拄戶的誌氣。”

宋回涯木著臉抬頭看他,說:“師伯,你導人向善的手段,著實有些拙劣。”

宋誓成被哽得氣結,捂著胸口悵然歎道:“師伯與你說真心話呢,你這糟小娃是真不懂事。簡直比那群快入土的老東西還頑固不化。”

宋回涯不願多聽,快步衝下山。回到自己住所後,拿著木劍又開始日複一日的勤勉練習。

一直到精疲力竭,渾身虛軟,才洗過澡躺下休息。

是夜月色如水,明河在天,宋惜微小心推開木門,走入房間。

窗外透入的一抹光華冰涼柔和,她立在床邊,借著光色垂眸看了片刻,彎腰給宋回涯掖平被角。

看見徒弟露在外麵的左手,虎口處滿是血跡斑斑的劍傷,知她回來之後沒少練劍泄憤,又在床頭坐下,從袖中取出傷藥,小心為她包紮傷口。

最後將一枚玉佩放在她的枕邊,靜靜坐著,與夜色融為一體。

“……師父。”

一道稚嫩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宋回涯渾渾噩噩,覺得自己也要在夢中睡著了。

她看著宋惜微恬淡溫婉的臉,下意識想伸手去抓。總感覺這一幕似曾相識。

偏偏那些零碎浮現的記憶,似乎到此斷絕了。她如何絞儘腦汁,都隻剩一片空白。

天外又有人在喊:“師父?”

小孩兒憂傷哭道:“師父你彆拋下我!我隻有你一個人。你走了,我又是沒爹沒娘的小野種了。師父!”

宋回涯即將渙散

的神智因這話又重新凝聚,好似神魂夢遊到九霄外,被一縷細細的線牽了回來。

她腦海中反反複複地回蕩著一個蒼涼的聲音:我沒有師父了。

——可是她的師父呢?

宋回涯終於想起她的書來。

她寫在書冊上,滿滿十多頁都是宋惜微臨彆前與她的夜談。

那些文字配上夢境中宋惜微的音容笑貌,叫逐漸灰暗掉的畫麵再次變得鮮明。

“回涯。回涯。”

有人搖晃著她的身體,宋回涯從四肢無法動彈的窒息中掙脫,掀開眼簾,又看著宋惜微坐在她的床前。

時間宛若又回到師父離彆前的那一晚。

宋回涯屏息凝神,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她的臉,想將她的五官銘刻下來。

宋惜微兩手舉著一把黑色鐵劍,鄭重送到她手中,說:“宋回涯,這把劍贈你,往後,你便出師了。”

宋回涯靠在牆上,抽出長劍,手指貼著劍刃輕輕一滑,指腹瞬間被割出道血痕。她舔了舔手上傷口,興奮問道:“這把劍叫什麼?”

宋惜微說:“它是你的劍,你樂意叫它什麼,它便是什麼。”

宋惜微又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緩聲道:“當年逼死你父母的幾名守軍,如今已散入天南海北,這些年我追查他們蹤跡,除卻幾人早已死於風波,餘下的我已為你報仇。剩下一位賊首,由你自己處置。”

宋回涯愣住了,將劍放下,坐直了身,伸手去接信封。

宋惜微張開嘴,半晌沒能出聲,字字輾轉推敲,才謹慎開口道:“你的事情,我都記得。我從不與你講恩仇,是因為世上恩仇並不分明,更談不上快意。人命之下,是萬丈塵埃,劍尖之上,是驟雨疾風。唯有問心無愧,才能屹立山頭。可惜這個道理,你不懂,我也教不會。”

宋回涯摩挲著信紙,又抬起頭,看向師父。

宋惜微目光清邃,注視著她,好似一汪深泉將她浸沒,帶著前所未有的溫柔跟慈和。

“宋回涯,你總覺得人心陰穢不可信,但是你為何不想想,你父死母亡,緣何能在這蕭條亂世活到今日?”

“你隻記得你母親撞死在門柱前,父親的頭顱高懸在城牆上,怎麼不記得還有許多人,齊齊跪在地上為你求情,才留下你一命?”

“你說那些傷人又傷己的話,怎麼不肯回頭看看,那些飽經風霜的人,低著他們本就抬不起來的頭,在你身後慚愧萬分地抹眼淚?”

“你怎麼不記得,一雙雙滿目瘡痍的手,食不果腹時,也舍得從自己碗裡,給你施舍半碗粥。”

“你就是這麼長大的呀。”

“你瞧不起那些隨波逐流、微如飛蓬的平民,可他們不過是想活著,哪裡是什麼不可寬恕的罪過?”

“宋回涯,你不能因為見到一群惡人,眼中便隻剩下惡人。”

宋惜微輕柔撫上她的臉,說:“宋回涯,‘人居一世間,忽若風吹塵。’,你來去棲惶,顛沛流轉,何不停下,回頭看看呢?”

宋回涯心底有個聲音在說:師父,我明白的。我知道錯了。

可是夢中的自己隻呆愣地坐著,看著宋惜微轉身出門,一張臉消失在緩緩闔緊的門扉之後。

一抹日光照在她的眼睛上,眼前的一切悉數化為茫茫的齏粉,她偏了下頭,從那熠熠流光中醒了過來。

“師父?”

宋知怯在她耳邊低聲呼喚,抬起手一絲不苟地給她擦去臉上的眼淚。

宋回涯嘴裡滿是苦味,舌尖還殘留著草藥的酸澀。

終於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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