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零食(1 / 2)

日子過得飛快, 展眼就到了康熙五十五年十一月。皇上出京謁陵兼巡行塞外去了。

皇上一走,不單四爺,京中人人都鬆了一口氣閒了下來。

明明到了年底忙的時候,戶部的差事卻開始有些懈怠。

四爺年輕的時候還生氣, 覺得這些人屍位素餐就知道糊弄主子, 這些年卻也想明白了:天下是愛新覺羅氏的天下, 他是皇子自然生氣這些人不鞠躬儘瘁死而後已,可在這些人眼裡,當官是為了自己的家, 自己的業, 千古以來為國為民的好官能有幾個,絕大多數還是尋常的官罷了。

四爺有時候會想,皇阿瑪八歲登基, 一直就是皇帝, 到底知不知道下麵人欺上瞞下的死樣子?

皇阿瑪當年也是被鼇拜這種權臣壓製過得, 應該知道臣子的劣性吧。

不過做了這些年皇帝, 可能也已經記不清看不到了。

四爺忍不住想, 他對於朝上的蠅營狗苟的事情,心裡卻都是門清。要是有那麼一天……這些想混日子挖他們愛新覺羅氏牆角的碩鼠, 一個也彆想好過。

不過現在, 看不過彆人偷懶的四爺,卻隻能比彆人更‘懶’。皇上離開京城, 做皇子的自然不能勤奮, 更不能攬事出頭。

於是四爺又往郊外廟裡住了兩天, 染了一身香火氣回來了。還帶回來兩甕鬆葉梅花上收的雪水,說是這水都有佛氣,就都給了福晉。

上回圓明園接駕後, 宮裡賞給雍親王福晉的就是一座五色佛像。

這宮裡人人都知道四福晉人賢惠,命卻苦。嫡長子夭折自己再也沒有生育,於是醉心佛道,旁的庶子庶女都是由生母教養,京中少有王爵公侯家的妾室能夠這樣養孩子的。

四福晉聽了旁人的讚譽也隻能麵上謙和心裡冷笑:四爺自己吃了跟生母離彆的苦,再不肯讓兒子吃,所以她隻好‘賢惠’了。當年她尚且年輕脾氣大的時候,也曾想用把孩子抱到自己跟前養壓一壓李氏,結果李氏又是暈厥又是吐血,四爺惱了好一陣才轉圜回來。

福晉以後也就不再乾這樣的事兒了,她是滿洲大姓的嫡出女兒,從小學的是怎麼主理一個家,將家事打理的順順當當,那種一哭二鬨三上吊把持男人的本事她真比不過李氏。

而且她也不想把持四爺,從此後索性隻在管家的權柄,福晉的權威上使勁。

冷眼瞧著李氏得寵、晉側福晉、弄小灶、吃穿偶有僭越奢靡的折騰了很多年。

她心裡想,總有你不好受的那一日。

如今就到了這一日。

從圓明園接駕回府後,四爺仍舊一步也不肯踏進西大院。

甚至連懷恪郡主說身子不好,想回來小住探望額娘,四爺都不許。不但不許,還罵了郡主的夫君星德一頓,責他沒照顧好郡主,再有下回郡主說身子不好,就要他好看。可憐的郡馬爺被罵的靈魂都要出竅了。

懷恪雖心疼親娘但也心疼自家夫君,也不敢提了,隻能等阿瑪息怒,再行勸慰之事。

--

李側福晉從未見過四爺對她和女兒這樣冷漠,對年氏的恨意也先放下,變成了對自身境遇的惶恐。

四爺進後宅的時候,李氏也曾豁出去臉麵,命貼身的丫鬟去請,甚至不惜在福晉正院門口脫簪請罪。

連宋嘉書第一回聽說李側福晉跪在福晉正院門口,還脫簪請罪的時候,人都驚了。

李側福晉啊那可是,腦子有多不夠用,就有多看重臉麵的一個人,居然跪到福晉門口去了。

聽白寧回稟,福晉那一日膳用的都比平日多。倒不是她們敢打探正院,而是福晉一貫少用葷腥,份例裡一道紫參雞湯還是大夫讓喝的藥膳,福晉每日都隻能勉強喝一小碗,結果那日正院的嬤嬤特意去賞了大膳房,說是今兒肘子做得好,福晉吃了半個。

宋嘉書一聽說就明白過來:這就是福晉的高妙之處了。

福晉沒明著痛打落水狗,打李氏的臉,但這一賞廚房,人人都知道,福晉心情好的都吃大肘子啦!

聯想下能讓福晉高興的事情,可不就是李側福晉脫簪素衣跪在正院門口嗎!

小小的一個賞賜荷包,就讓闔府都知道了福晉對李氏的厭惡態度,不用自己出一言一字,李氏想訴苦都白搭——難不成她一個做妾的還敢攔著福晉不能吃肘子,還是不能賞廚子?隻能自己回去氣哭。

--

這一日,天上飛雪,飄飄灑灑。福晉便免了眾人請安。

宋嘉書也就躲在屋裡貓冬。

還得知了一件新聞:今兒四爺一到福晉處,李側福晉就收拾著去第二跪了。身上都沒穿大毛衣裳,跪在雪裡好不可憐。

白南在旁纏絨線,輕聲道:“格格,這回爺該原諒李側福晉了吧。”

宋嘉書搖搖頭:四爺的性子,她從他一生行事上多少知道些。來到這裡又親眼見過些,深覺四爺不會被李氏兩次苦肉計就搞得心軟。

不然,未來成片成片倒在雍正帝手下的人,都該往地府喊冤去了。

隻是晾著一個側福晉在門口,也是好說不好聽。

李氏到底是上了玉牒的側福晉,而且懷恪郡主這些日子又常寫信給四爺,據說是為了額娘搞得茶飯不思,著實病了一場。

李氏再來跪的時候,估計連福晉也不得不勸四爺見一見聽李氏告罪。

不然顯得她這個正妻多麼刻毒在裡頭挑撥似的。

那到底會怎麼樣呢?

--

宋嘉書抱著一盒在炭盆上烤的軟糯流蜜一樣的柿餅,邊喝茶邊吃。

四爺這回接駕她雖然沒趕上現場,但之後的好處可趕上不少。

京中給四爺送土儀的官員明顯多了起來。

四爺是在蟄伏,但不是想做天煞孤星,這種人情往來還是要走的。尤其是如今到了年節下,那更是絡繹不絕的各地官員入京,都會往近來得了皇上大批賞賜的雍親王府送特產。

‘冷灶熱灶一起燒,誰都不要落下’。這是康熙朝這十來年官員的共同智慧。

何況雍親王府算不上冷灶,自然來添柴的人也多。

王府收到的各地土儀堆成了山。福晉不喜新鮮事物,更常年吃齋,李側福晉正倒黴,年側福晉是有孕什麼新鮮的也不敢用。

於是宋嘉書和耿氏這兩個也被皇上賞賜過的格格,府裡的第三梯隊,就頓時過上了好日子。

諸如從福建浙江的海上來的西洋貨物,香水玻璃瓶懷表,再或者各地特色的茶、果子、糕點、魚蝦,凝心院和淬心院都分到不少。

耿氏就來抱怨過:你看你看,我的衣裳又緊了。昨兒帶上那對金珠的耳墜子,還以為丫鬟給我偷換了,怎麼金珠這麼小了?險些關門抓賊。結果後來青草壯著膽子提醒我,我才發現,原不是我的金耳墜子小了,隻是我的臉大了。這日子還怎麼過喲。

當場就把宋嘉書笑暈過去了。

閒話扯遠了。

隻說這裡宋嘉書抱著零食在燒了好幾個火盆暖烘烘的屋裡,邊喝茶吃點心,邊等著李側福晉脫簪請罪的結果。

白寧進來的時候,臉上都有點凍白了。讓屋裡的火盆一蒸,變得又紅又白起來,像是個畫的糖人。

宋嘉書就跟她招手:“快過來,早給你備好了手爐和腳爐,你就坐在這兒暖和一會兒,先不要離火盆太近,不然仔細一冷一熱烤壞了臉上的皮膚。”

白寧看著炕下麵擺好的繡墩,繡墩旁擱著的黃銅腳爐,桌上備好的銅手爐和一杯熱騰騰的紅茶牛乳,忽然覺得眼底一濕。

她是打宮裡長大又被撥到王府的丫鬟,從宮裡熬過,便知道主子們用人,為了讓下人忠心自然也賞賜。

可就像四爺養的狗一樣,抓了兔子給骨頭,辦了差事給銀子。

辦不好就該餓著或者打死。

而辦好了,假如這狗殘了,也不可惜,頂多再換一隻就是了,外頭無主的下人跟野狗一樣多。

就像方才見李側福晉帶著綠波跪在外頭,綠波裡頭可沒有穿什麼羊皮小襖,凍得臉都青了,搖搖欲墜。看上去要大病一場。

誰會拿奴才當個人呢。

可主子拿她當個人,想著她出去辦事會冷,還想著她是宮女不能傷了麵皮,否則不能當體麵差事。

這樣的主子,她就是為主子死了也無妨的。

白寧福身然後坐下,踩在暖烘烘的腳爐上,連忙端起茶。

宋嘉書拿了塊柿餅笑道:“先等等再喝熱茶,冷風灌上熱茶,容易肚子疼。”

其實前世倒沒有人這樣在乎她,這些都是她的生存經驗。下意識就帶了出來。

白寧握著茶盞,越發覺得喉頭哽咽。她方才作勢想喝茶,是想咽下淚意,誰知這會子被主子這話招的更想哭了。

宋嘉書也發現了她的異常。

白寧忙跪了道:“奴婢隻是見主子對奴婢這樣好……”

宋嘉書啞然:其實在她看來,她並沒有格外要收買人心的地方,白寧白南好用,她也是隻對著忠心的人才這樣好。

若說有什麼不同,那大約是她不像這裡土生土長,打小使喚人長大的主子們,她覺得下人是個人。

她不會反抗這個封建製度,高舉大旗讓奴才們站起來,推翻封建王朝,建立人人平等的國度,彆跪著做人。

那是二百五加神經病。

但她始終覺得,這些宮人們,宮女,哪怕是殘缺的太監,也是個鮮活的人,你得把人當人,彆把人當畜生。

否則總會有上位者把你也當成畜生。

宋嘉書看著白寧緩了一會兒,才眉眼彎彎笑道:“好了好了,說李側福晉的事兒吧。”

白寧這才道:“四爺沒見李側福晉,反而從正院後頭的穿堂走了,去了年側福晉處。”

宋嘉書捧著柿餅一怔,然後才忍不住想給四爺鼓掌。真是絕。

四爺在福晉處,李氏跪的下去,難道她在年氏處跪的下去嗎?就算李氏真的不怕年氏看熱鬨,自己也不能丟下這個臉。否則以後哪怕四爺原諒了她,她想東山再起跟年氏和福晉打擂台,年氏隻需要一句:當年你跪在我門口的時候……

就足以讓李氏氣的去上吊。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