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內。
隨著八爺的謝恩起身, 皇上的目光就轉了過來,對向了這老四和老十這兩個兒子。
老十繼續笑道:“皇阿瑪不知道,聽說德妃娘娘給四哥選了兩個‘出色’的宮女呢, 一看就能添丁進口的。”他特意咬了咬出色兩個字。
康熙爺並沒在意,隻以為兄弟間的調侃。畢竟他雖然吩咐下去, 但以他的身份,是不方便也不會親自去看兒子的宮女小妾們。
所以十阿哥的話,他隻聽一耳朵就算了。
都是各自額娘選, 難道還會虧了自己兒子?
但這話聽在旁的阿哥耳朵裡,卻是都明白了, 不約而同露出會心的笑容來。
四爺險些沒讓這些人臉上的笑給慪死過去。
之後皇上再擺手開恩, 讓他們給各自額娘也磕頭謝恩去, 四爺也隻是往德妃娘娘走了一趟, 很快就告退出來。
德妃見他形容不似往日:往日恭敬客氣裡還有三分母子情,今日淡的都快沒了。再看十四對著老四的背影冷笑, 德妃就蹙眉道:“這是怎麼了?”
十四把禦前的話一說, 德妃隻剩下深深的歎息。
十四爺見不得額娘這樣,勸道:“額娘去年剛給他弄到年氏這樣的側福晉,他還不足?他是覺得最好的都得給他是吧!”
德妃斥了一聲:“他是誰?誰又是他?那是你親哥哥!你的規矩到哪裡去了?”
十四爺雖不再說此事, 但也倔著不肯認錯。之後就隻問額娘的身子怎麼樣,晚上睡得好不好這些家常話。又恐德妃報喜不報憂, 又特意將德妃身邊的嬤嬤叫過來, 一句句問的仔細,連一頓膳吃了什麼都問了。
德妃的神色也就漸漸轉為慈愛溫和。
等十四爺走了後,德妃才重新歎了口氣:十四說的話,何嘗不是她心裡的想法。何況老四已經是親王了,十四呢, 連個貝勒都不是,還隻是個貝子。
可皇上明明是喜歡十四的,這樣不肯給爵位,德妃忍不住想,是不是因為老四老十四都是她的兒子,皇上不肯抬舉同母的兩個兒子?所以給了老四親王後,十四的爵位才那麼低?
還有一點德妃自己都不想承認的緣故:老四是被孝懿仁皇後撫養過得,是不是為這個,如今才封了親王。
親兄弟兩個爵位差這麼多,德妃怎麼能不日常偏疼十四一點,難道做哥哥已然得了最大的好處,其餘的也不肯放手嗎?
何況十四對她噓寒問暖孝順至極,又不是老四能比得了。
德妃想想就歎氣:看老四方才的樣子,這件事他又計較上了,居然還給自己這個額娘使臉色。
自己坐了半日,她才叫人道:“打發個人去雍親王府跟福晉說一聲,宮裡賞的人,要好好待。”彆像自己之前賞出去的宮女一般,顏色也不錯,聽說老四也不理會,就那樣扔著當宮女。
那些人也罷了,可這回是皇上做主要賞人的,老四要還這麼擰著,萬一讓人知道了,當新鮮話在皇上跟前挑撥討好怎麼辦?
德妃心道:不管這孩子多疏遠我,我這做親娘的,總要替他周全到。
四爺的脾氣,本來在宮裡被兄弟們惡心過,沒發出火來就極不痛快。剛到家呆了半日緩和了些,偏生又知道德妃宮裡打發人出來叮囑福晉好好對那兩個新人,他整個人都要炸了。
正院。
宋嘉書跟耿氏縮在福晉的側間,一點兒聲音也不發出,全當自己不存在。
四爺大步來到正院,直接跟福晉說,自己要去廟裡住幾天,時間不定。
其語氣讓宋嘉書聽著,覺得四爺要衝出去,學爺爺順治帝剃頭出家了。
四爺真是一點屈都受不得的人啊。
這些年皇帝的委屈給的,他都打落牙齒和血吞了,但彆人給的,他自然不肯吃氣。
福晉起身應了,隻道會讓府裡的人各自安分守己,還提了一句:“鈕祜祿氏和耿氏要隨我做些雜務不得閒,年氏要養胎,其餘人閒著也是閒著,多抄些佛經也是好的。”
四爺點頭表示通過,允許了福晉給大家布置作業。
福晉想想李氏也要在屋裡抄經,忙碌煩惱的心情無端就燦爛了一點,然後語氣更平和了些:“爺,雖說太醫算著,年氏還有半個多月才生,但婦人生產是說不準的。”
“橫豎大報佛寺不遠,快馬不到一個時辰也就到了。府裡每日派人去給爺報一聲平安,若有急事再遣人去報給爺如何?”
見四爺微微沉吟猶豫,福晉就明白了:合著剛才您光顧著生氣要去寺裡,竟忘了家裡還有個快要生產的愛妾嗎?
福晉隻得婉轉道:“凡女子第一回生育隻怕都要七八個時辰,爺聽了信兒若是趕回來倒也來得及。但爺要是不放心,便等年氏誕下孩子再去大報佛寺禮佛吧。”
也巧了,赤雀正巧領著那兩個永和宮派出來的老姑姑來回話,她們是看過了新人後,再次來向福晉重申善待新人的。
一見這兩位,四爺直接拂袖而去道:“就這樣吧。”
永和宮的老姑姑回了宮,雖然是含蓄了再含蓄回稟,但事實還是四爺隻看了二位新人一眼就走了,德妃忍不住有點氣惱:都這個歲數了,子嗣稀薄,難道還要挑那些貌美纖弱的女子服侍嗎?額娘還不是為了給你兩個好生養的?
再聽說四爺當著永和宮的人就說要去寺裡,更是氣惱裡帶了傷心。
宮裡也沒人敢勸——娘娘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女人到了這個時候性子難免不可言說,何況誰不知道娘娘跟四阿哥是多少年就有的心結,就算心腹敢勸,也要能勸才行。
永和宮一片噤若寒蟬的死寂中,隻能聽到德妃失望的歎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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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
宋嘉書覺得,福晉絕對跟自己想法一樣,覺得四爺不在能輕鬆點。
兩人的狀態都特彆像在事業單位工作的人:頂頭上司在的時候,要提著一口氣好好表現,上司不在才能鬆弛下來乾自己的事兒。當然也不能一直隻埋頭乾活不讓上司看到,該表現還是要表現。
宋嘉書也認識到了福晉多煩李側福晉——她手裡忙了一半的春日宴菜單都放下了,先讓人去各院子通知:除了年側福晉養胎,其餘的人,都給我把佛經抄起來。郭格格和幾位連格格都不是的侍妾寫不好字,那也沒關係,把佛像經幡給繡起來,力求讓整個雍親王府所有主子半主子都沐浴在佛祖的光輝下。
耿氏就忍不住鬆了口氣:比起算賬,她更煩坐著抄佛經,一個走神就得重來。
福晉吩咐完佛家功課,轉回來麵對二人的態度都佛光普照的溫和了起來:“再辛苦這幾日,爺的意思是,等著圓明園的花再開的好些,請了這場宴就完了。”
說完,福晉命人上燕窩粥來,讓兩人用了點心再接再厲,好生對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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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大院。
“主子,福晉讓那邊兒閉門抄佛經呢。”壽嬤嬤邊說邊指了指西邊。
年氏的腹部已經很大了,隻是身量依舊纖纖。
聽了這話,蹙著的眉頭也沒有鬆開,依舊宛如西子捧心一般。
壽嬤嬤苦口婆心:“主子,那邊倒黴了您怎麼還不高興呢?福晉那邊還說了,爺最關心主子,讓每日把您的脈案和飲食都送到大報佛寺去。”
年氏望著窗外明媚如許的春光:“李氏倒黴是她該當的,我隻是心疼爺……”
四爺是真的動氣了,這氣性裡隻怕還有八分是傷心,但他又不肯表現出傷心,所以才這般走了。
年氏知道是什麼緣故。她命人去給兩個新人送賞的時候,回來的丫鬟告訴她,那兩個新人彆說姿色過人了,就連姿色都沒有。那時候她是鬆了一口氣也欣喜的,她自然不想自己懷著身孕,有人占走四爺的心,這新人自然越醜越好。
可今日她看著四爺的模樣,心疼的要命,又恨不得這新人是滿宮裡最漂亮的兩個宮女,讓四爺能在兄弟跟前抬頭挺胸,告訴那些人,皇阿瑪和額娘偏心我,把最好的都給我。而不是這般,被人譏笑擠兌了,隻能窩著一口氣,慪的回來發悶。
比起自己的一點醋意,年氏是真盼著四爺能得到最好的。
壽嬤嬤安慰了好一會兒,年氏才緩過精神來:“爺出去散幾天心也好。”
年氏是心裡滿滿都是四爺,隻要四爺向著她,年氏看待李氏不過是‘你挑釁我我就反擊,你彆碰瓷我我就不理你’的態度。但她身邊的人可不是這樣。剛進府那一年,西大院仗著有協理府裡中饋的權利,也仗著有三阿哥,給東大院吃了多少悶氣啊。
主子有看不到的地方,奴才可是實實在在受氣受欺負來著。
所以壽嬤嬤在這點上倒像是福晉的奴婢,看到李側福晉倒黴就心花怒放,這會子又把話題繞回來了。
“是啊,爺去大報國寺也能清淨幾天,省的李側福晉如今自己不敢折騰,也不敢牽連兒子,動不動就寫信出去,讓懷恪郡主給四爺說情。”壽嬤嬤生怕這樣久了,四爺的心思被一對兒女軟化,李側福晉又抖起來。
壽嬤嬤還嘟囔著:“原來聽說這位郡主也活蹦亂跳的,可近來一送信兒來,就是郡主府裡說郡主又不舒服,又心口疼了——還不是哄爺心軟的?”
很快,壽嬤嬤就閉上嘴,再也不敢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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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因兩日後,郡主府送來了急報。
懷恪郡主歿了。
宋嘉書還記得,郡主的乳娘頭發蓬亂哭進正院的時候,福晉臉上的表情。
但凡主子還在,奴才哪裡敢號喪似的這樣哭。隻能說,這真的是在號喪。
果然,這嬤嬤頭磕的砰砰響,跟福晉告罪,自己沒照顧好郡主,郡主已經於一個時辰前歿了。
“去前院,叫人立刻去大報佛寺請爺!”
那嬤嬤抽抽噎噎道:“額附已經親自去請王爺了。”
福晉搖頭,加重語氣:“府裡再派人去,讓孫大夫也騎馬跟著去,免得爺身子受不住。”
四爺唯一一個女兒,長到二十三歲,四爺等著抱外孫的時候,她驟然去了,四爺怎麼受得住。
宋嘉書和耿氏全部垂手站著。
宋嘉書想到一病去了的鈕祜祿氏——這個年代,一個人活著有多麼難,就算二三十歲的青壯年,甚至金尊玉貴的養著,也有許多抵不住一病。
她說要苟,隻等著做太後。但她從前就知道,今日更加確定,不能覺得曆史無可更改大意馬虎,她要小心翼翼的陪著弘曆走到很多年以後,第一要務就是健健康康的活著。
她正在出神,耿氏忽然從背後拉了她一下,低聲道:“你聽。”
宋嘉書凝神,這才聽到,西邊傳來喧鬨哭嚎聲。
福晉的嘴唇抿的緊緊的。
郡主府來報信的不止一個下人,郡主的乳娘來了嫡母這裡,估計陪嫁的大丫鬟已然去了李氏處。
這會子,李氏果然已經鬨了起來。
福晉轉頭吩咐:“命人去緩緩告知年側福晉此事,彆驚著她的胎,再令她關東大院門,免得外麵有事衝撞了她。”
懷恪郡主已然沒了無可挽回。
李氏要是為此傷心瘋了,再連累了年氏的胎,那才是大麻煩。
“程達,你去前院把三阿哥接回來,先彆說什麼彆嚇著他。再讓張有德看好前院的門戶,尤其是看好四阿哥和五阿哥!”
宋嘉書就聽到耿氏長舒了一口氣的聲音。
福晉看著滿桌子的菜單、點心單,發了一瞬的怔,才對在旁邊肅立的兩人道:“都回去吧,你們也是郡主的庶母,等四爺回來,一切按著章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