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越來越稠密, 耿氏就是這會兒從院子裡一溜小跑進來的——她跟宋嘉書相反,喜歡晴好的天氣,她怕冷討厭雪, 嫌踩著吱嘎嘎的心裡發顫。
說來,兩人從性子到喜好幾乎處處反著, 能處的不錯也是緣分了。
“你怎麼還特意跑了來?有什麼事叫青草來說一聲,我過去就是了。”宋嘉書看耿氏毛領上還掛著一點化了的晶瑩雪水, 就拿手帕給她擦了擦。
耿氏笑道:“罷了, 一會兒還得路過姐姐這, 一趟腿了。”
宋嘉書表示明白:她們今年負責府裡的臘八粥, 得提前去問一下年側福晉的意見。
如今這位是府裡的大熊貓。
年側福晉十一月底剛剛生下一個小阿哥,排行為六, 這會子正在坐月子。
坐月子的婦人某種程度上比孕婦還精細,要好好調理。
她們準備親自走一趟東大院,問一下年側福晉的忌口,最好讓年側福晉自己院裡的小廚房接了這個差事去, 兩邊省事。
東大院本來地方就闊朗,後頭除了圍廊就是挨著後花園子。前兩年的時候, 年側福晉第一次有孕, 四爺除了安排大夫坐鎮,也撥了兩間屋子專門做小廚房。
耿氏端起桌上現成的熱茶喝了一口, 見宋嘉書還在給她擦衣服上的雪水,就催促道:“姐姐咱們快去吧, 這雪一時半刻停不了,一會兒又落一身雪,不礙事的。”
兩人冒雪走了趟東大院,在正廳裡先把帶著雪與冷氣的大氅交給身後丫鬟, 才進內室去看年側福晉。
一進門,隻覺得屋裡暖和到近乎悶熱。
女人生產,是很損耗元氣的事情。
宋嘉書在前世看過一篇科普,孩子不單單是個受了精的卵細胞在體內長大然後分娩,其實孩子出生的時候,還要帶走女性一部分端粒體。所以女性生一個孩子大約相當於老七歲。
年側福晉還在月子期,本來身子就不太好,自然臉色有些憔悴。
隻是她天生容貌柔美,這樣的憔悴倒更有些西子捧心的風韻,加上她眼裡有子萬事足的晶瑩滿足之感,反而另有一種風華。
自從半年多前,府裡眾人在心有靈犀之下,攜手坑了一回李氏後,宋嘉書就很少見到年側福晉。
她深居簡出安心養胎,似乎在她的心裡,隻有四爺跟孩子。彆的時候,她總是神色淡然,帶了一點倦意。
見她的機會難得,所以宋嘉書每回見年側福晉都要好好欣賞半日。
頭上還帶著抹額的年側福晉,靠在枕上聽她們說話。
果然年氏笑了笑道:“我如今不愛吃蜜豆的味道,又不能用涼物,自然也吃不得薏米仁——為了我一個叫大膳房改來改去也麻煩,東大院的臘八粥,就叫後頭自家的小廚房做了吧。”
宋嘉書和耿氏紛紛客氣道:為了您的大廚房怎麼麻煩都是應該的。
年氏再次表示,我還是不給大家添麻煩比較好。
這樣跟趙匡胤登基似的來回謙讓了兩三回,才如兩方所願的敲定了臘八粥分餐製度。
耿氏出門就鬆了一口氣,到了凝心院大院裡才笑道:“不怕姐姐笑話,我有時候怕年側福晉更甚於福晉。”
宋嘉書笑眯眯:“大概是不常打交道的緣故。”
耿氏點頭:“是啊,總覺得跟年側福晉說不上話,不是一路人。”
宋嘉書心道:可不是嗎,咱們是本著來打工過日子的,年側福晉是來情深似海的,大家確實不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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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凝心院,宋嘉書跟耿氏兩人就坐在一處繼續算臘八粥的份額。
耿氏身後的青苗把耿氏的衣裳拿去薰籠上烤火,預備著穿。
耿氏屋裡的丫鬟都以‘青’字開頭,平時她最常帶在身邊的是青草,如今年節下,她的淬心院也有許多事兒,所以就把青草留下,帶上了青苗——她屋裡另兩個小丫鬟叫青瓜和青蔥,名字可以說是非常隨意了。
簾子微微一動,閃出一張熟悉的臉來。
正是往各處院裡去的白南也回來了:“回兩位格格,奴婢沒見著李側福晉的麵,是綠湖出來說了一句,一應都隨著府裡來就是。”
耿氏的鼻子就“哼”了一聲。
女人關於自己的仇說不定能忘,但欺負過她孩子的仇那肯定記到地老天荒,跟李側福晉有關的事兒更是都要哼上一哼。
白南也知道耿格格的心結,等她哼完才繼續道:“西邊和後院三位格格去也無甚忌口,隻有郭格格說喜歡蜜豆,想單要一碟子,到時候絆到粥裡吃。”
這是芝麻綠豆的小事,郭氏雖不得寵,但自己去要碟子蜜豆,大膳房肯定也不會不給。
這會子故意通過白南來說,就是個示好的意思:看,我多支持你倆工作啊,一點子要求都先請示,不搞特殊化。
耿氏“哎”了一聲:“武氏現在倒是老實啊。”
當時武格格想要攀著李側福晉得寵,還曾經出頭擠兌過宋嘉書。不料自己買了隻不斷跌停的股票,李側福晉一路翻車翻到穀底,於是武氏也立刻夾起尾巴做人,比郭氏和宋氏還像影子。
米豆的種類數量都是好算的,宋嘉書跟耿氏對過一遍,然後叫人送去大膳房,又約定了明日去親自檢看一下,米豆無陳壞,無以次充好,這事兒也就算齊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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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大院。
綠湖在院裡歎了口氣才轉回去:她可是知道,鈕祜祿格格和耿格格親自去了東大院,而西大院這裡,卻隻讓丫鬟過來——這可不隻是一碗臘八粥的事兒。
不過如今也攀不得。
自家主子被四爺關了禁閉,今年中秋都沒放出來去宮裡請安,反而是當時還挺著肚子的年側福晉隨著福晉進宮去了。
直到頒金節,爺終於開恩準備放主子出來,也親自到了西大院,屏退了她們這些下人,跟側福晉說了半個時辰的話。
從那日起,西大院的門是開了,但側福晉就像一把蔫了的小油菜,人前人後都沒有那種精神氣了。
綠湖走進去回了,李氏也隻是表示聽見了,就讓她下去了。
李氏有很多不甘心的地方,但這連環的打擊下來,她終於悟了一件事:今時不同往日,在四爺那裡,反正是一代新人換舊人了。
她握了握手,留的纖長的指甲在掌心掐出幾個月牙來。
還有兒子。
她就隻有弘時了。
於是臘八這日,弘時來陪親娘喝粥的時候,李氏就問起了:“彆的府裡小阿哥們邀你年節下出去散悶,你怎的也不去?”
青春期麵子大於一切的弘時同學,半年多還是沒徹底緩過來。
如今雖不在房裡躲著了,但還是不大肯出門。
聽李氏問起,臉上又掛上了那種半悲傷半羞惱的神情:“額娘叫我如何有臉麵出門,又如何跟兄弟們說話呢?”
李氏歎了口氣,又親手給他夾小菜。
“額娘如今也幫不上你許多,你親姐姐又沒了……”李氏想起來還是想哭。
弘時眼圈也跟著紅了:他對親娘和親姐的感情十分深厚,也覺得自己額娘被阿瑪要求‘病來病去’很是不忿。對阿瑪的畏懼裡難免添了一點怨懟:兒子挨老子的罵也罷了,何故讓額娘也在後宅丟臉,更在格格們跟前丟臉。
於是上來勸說李氏,自己會好好振作爭氣。
李氏抹完眼淚,又道:“額娘這些日子雖過得不順,卻也想了些緣故。原是我無依無靠,一體一身都靠著你阿瑪,一旦失了他的心意,才連自己和你都險些不能保全。”
她看著兒子:“但你跟額娘不同,你是個阿哥,又不是個後宅女子。你還有外頭的天地。”
“現年氏也有了兒子,你阿瑪喜歡的不得了,據說想趁著年節下進宮向皇上給六阿哥討個名字……”李氏想起來就心酸:“你們兄弟都是種了痘出過花才有的名字,怎麼他個剛滿月的奶娃娃也有這個殊榮呢?還不是你阿瑪偏心年氏的緣故。”
“弘時,你要爭氣,除了討你阿瑪喜歡外,也該多跟人交際。”
“若能跟各府的小阿哥們都交好,就是你的前程和本事。若真能如此,在府裡能討得你阿瑪歡心最好,便是不能,他看在你的本事的份上,也不好動你。你想想,要是各府,尤其是宮裡都喜歡你,難道他還能強立了小奶娃做世子?”
李氏這是失了寵後,幡然醒悟,男人的喜歡靠不住,準備讓兒子去經營點勢力。
弘時聽得眼睛都發直:“可阿瑪不喜歡我跟外頭來往……”這孩子還沒傻到家。
但李氏是個被失寵折磨過得人,對四爺這種‘喜新厭舊翻臉如翻書’的男人是懷著滅絕師太的心思的: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見弘時如此,還著急道:“你是個實心腸的孩子,隻想著孝順你阿瑪,卻不知道他心裡隻有那一對母子了。如今連著弘曆弘晝兩個格格生的,得他的好臉都比你多些,你還不自尋些退路嗎?”
意思是:若是四爺喜歡弘時最好,不喜歡,弘時也有勢力有本事自保,讓四爺動不了他。
弘時想想阿瑪閻王似的冷臉,點頭應了。
母子兩個達成了共識,繼續喝粥。
這世上的事兒,兩個人就是比一個人力量大:但問題是,方向錯了的話,力量越大越要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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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過了新歲,康熙五十八年邁著步子走來了。
正月裡各府日日都要擺年酒,親朋酒故請一輪,足足擺出去一二十天才算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