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書和耿氏也奉命跟在福晉身後。
三人剛走到東大院門口, 就聽到一聲淒厲的哭聲:“福宜,你帶了額娘去吧。”
雨聲劈裡啪啦打在地上。
福晉險些歪倒,赤雀一個人都沒扶住, 宋嘉書忙上前也扶著福晉。
大門裡奔出一個滿臉是淚的丫鬟,一見福晉一行人站在門口, 連忙跪了, 根本顧不得滿地的雨水泥濘,臉趴在地上:“福晉,六阿哥去了。”
屋裡又是一聲淒厲的尖叫,這次沒有什麼話語,唯有淒楚破碎的哭號。
從前宋嘉書聽人說杜鵑啼血, 是以說叫聲哀淒。可如今宋嘉書聽了年氏的悲號,才知道,有一種痛哭聲, 是會讓人覺得胸腔喉舌上是嘶聲出血。
宋嘉書聽著這一聲,隻覺得自己手都麻了。
她在懵懂不知的歲月失去了至親, 所以沒有這樣痛徹心扉的哭過,她的傷痛,是在漫長歲月裡一點點撿起來的,是在看著彆人享受天倫, 羨慕彆人的時候, 一點點明白的。
不似年氏,是崩潰欲絕。
第二個奔出來的丫鬟也趴在了地上:“求福晉做主, 側福晉暈過去了。”
福晉的聲音帶了一點空洞虛弱, 指了年側福晉的太監:“包林,你去前院請四爺過來。”
方才這太監來請自己,東大院一定也派人去請四爺了。
隻是那時候還是不大好, 這會子卻已經……
福晉簡直不敢想四爺的樣子。
她的聲音陡然轉厲,麵對跟前跪著的兩個丫鬟道:“早起我還打發人問過六阿哥,那時候不是微有低燒,並無大礙嗎!”
緋英泣不成聲:“回福晉,方才六阿哥忽然抽搐起來,主兒嚇壞了,大夫一直就在後麵的小院,可還不等大夫過來,我們阿哥就暈了過去。三位老大夫一進來就說治不得了……阿哥就漸漸沒了氣息……”
宋嘉書看到福晉鐵青而略微扭曲的側臉。
福晉不再管丫鬟,帶著人進去,一進門就見壽嬤嬤守著暈倒在搖車旁的年側福晉,六神無主。
大夫們一溜兒靠著門跪著。
福晉兩步邁過去,先去看搖車裡的六阿哥。宋嘉書和耿氏並不敢跟過去,隻遠遠站著。
時間仿佛是凝固的。
直到福晉從六阿哥搖車旁轉過身,才聲音嘶啞對宋嘉書和耿氏道:“叫你們的丫鬟幫著一起,把年側福晉先扶到床上去,地上這樣冰,她怎麼受得住。”
壽嬤嬤與年氏主仆情深,對六阿哥的夭折感同身受,這會子人也軟了,根本沒有力氣。
宋嘉書和耿氏忙應下,也不能單讓丫鬟上前,她們袖手站著,於是都上去親手幫著一起攙扶年氏。
白寧和宋嘉書一邊,耿氏和青草一邊,攙扶著年氏準備將她架起來。
不知是不是人多的關係,倒是輕易就挪動了年氏。宋嘉書覺得,年氏輕的要命,臉色也蒼白的要命。
隻是她們還沒把年氏架起來,年氏就睜開了眼,她伸手一推——推的是耿氏那邊。
顯然年氏雖然虛弱,但情緒激動力氣很大,耿氏穿著花盆底,腳下方才又沾了水,叫她一推,當即重心不穩跌倒在地。
宋嘉書和白寧連忙放手後退,躲過年氏的推搡,趕緊去搶救耿氏。
年氏撲向搖床邊,像是一隻受了傷深處絕境的母獸,不分青紅皂白又去推福晉,不許人靠近自己兒子。
福晉也被她推了出去,撞到旁邊的桌子,眼見得麵容就扭曲起來。
宋嘉書這會子剛扶起耿氏——好在耿氏沒扭了腳,隻是摔得屁股疼。兩個人見福晉磕在桌子上,又連忙去搶救福晉。
福晉可是著實撞了個好歹。
四爺就是這時候過來的。他趕來的時候大步如飛,在院子裡就見了這一係列事故。
按理說,年氏再如何傷心欲絕也不能推搡福晉。可四爺看著年氏伏在搖車旁,牢牢抱著六阿哥的樣子,根本升不起一點責備她的心,他心裡全是苦澀。
福宜,他們的福宜……
年氏看到四爺,蒼白帶著淚痕的臉上,忽然浮現出很溫柔的笑意:“福宜,你看,阿瑪來了。”她帶著滿心的信賴和祈求看著四爺:“爺,你抱抱他吧。你總說宮裡的規矩,抱孫不抱子,你看你不肯抱他,這孩子脾氣大,不肯醒呢。”
“你抱抱他,他就醒了。”
四爺走過去,把已經沒有氣息的兒子接了過來。
還有一個月,福宜就要滿一歲了。
門外是連綿不斷的秋雨,似乎夾雜著霜雪冰粒,吹進無數的寒意。
宋嘉書被這寒風吹得渾身冰涼,但覺眼眶滾燙,眼前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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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親王府周歲禮雖辦的少,但夭折的孩子的喪事辦的並不少。
福晉正在將養被撞了個好歹的腰,隻是看著四爺的傷痛程度,她就不敢將此事托付給格格們辦,不得不貼著化瘀的藥膏子全權辦理這件喪事。
四爺將東大院與府裡的大夫查問了個底掉。
可六阿哥這麼小,從未出過東大院,一應吃用都是年側福晉親自看著,實在是與各處都沒有往來關聯。
唯一一個百衲衣,是聽了武格格的建議。可年氏何等仔細,武氏送去的東西都一概不用,那布都是自己人弄來的,且都經過大夫看著三蒸三煮三曬,再不會有問題。
何況這也用了半年了,也不會忽然有問題。
四爺不得不認下,六阿哥是忽然急病夭折的。在這個年代,彆說民間,哪怕是在宮裡王府,金尊玉貴的養著,這樣去了的孩子也有很多。
就算跟百衲衣無關,四爺還是斥責了幾句武氏多嘴,更叫她少說話。
這給武氏委屈的,一頭哭到福晉跟前,恨不得發毒誓證明自己跟六阿哥的夭折沒有半點關係。
福晉正煩著呢:她跟六阿哥的夭折也沒關係,還不是直接被推一跟頭,腰到現在都青著。何況武氏本來就話多。
福晉隻道:“爺心情不好,便是說你兩句又如何,你還哭天抹淚的委屈上了?還不回去老實呆著,彆再惹爺心煩。”
武氏隻得哭哭啼啼的走了。
雍親王府一片灰暗,彆說十一月份六阿哥的周歲月了,連這個年都不曾好生過。
外頭自然也得了信兒。
主要是四爺本想大辦,所以提前一月就發了帖子——宗室勳貴都是忙人,總得提前讓人安排一二。
這會子隻得再上門去報喪。
相隔不遠的貝勒府。
“四哥又沒了一個孩子。”八爺披著大氅,站在窗邊看雨,這幾日天就不好,陰雨連綿的。
“這上頭,他與我倒是同病相憐。”
八爺府裡是生不出,四爺府裡是留不住。
九爺不肯站在窗邊吹風,他守著小茶爐親自煮茶喝。雖然手藝不比專門煮茶的奴才強,但他自己動手覺得有意思。
聽這話,他咧了咧嘴:“那府裡又不是個亂窩,據說四嫂是個持家嚴明的,老四自己也是個仔細性子。那這孩子一個個的留不住,可就是他自己的命數了。”
九爺表示:既不是人禍,則為天災,這是老四自己的命。
兩人既說起雍親王府的阿哥,就索性接著往下說。
“如今老四府上這三個阿哥都拿出來見了人,我倒有些失望。”八爺笑容溫和,說出來的話卻譏諷:“可惜不都是三阿哥那般的孩子。”
老九給自己倒茶:“是了,他家那兩個小的倒是聰明許多,雖一個穩重些,一個跳脫些,但那小嘴都是牢牢的。雖則叔叔伯伯哥哥弟弟的叫的甜,家裡的事兒卻一點不說。”
說著老九又笑了:“更有那個小胖子,是他家五阿哥還是六阿哥來著,還反過來悄悄問弘旺呢,你嫡額娘是不是胭脂虎,居然想從八哥你府上反套點話回去。”
八爺先是皺眉,又是一笑:“罷了,皇阿瑪都說這話,難保旁人不說。”
當年皇阿瑪當眾說自己是受製於女人,所以無子,讓自己福晉背上悍妒之名。
說白了,大約也是皇阿瑪對自己的鄙薄,讓天下人看到的鄙薄——這個男人連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住,你們居然推舉他為賢王能做大清的皇位?
此事當時何等難堪,現在八爺說出來,除卻感慨卻並無什麼羞惱之色,可見他的城府。
倒是九爺自悔話多了,提起八哥的傷心事來,於是連忙用茶水再燙一個紫砂小杯,然後給八爺倒上茶:“天冷的很,八哥快過來喝盞茶暖暖。”
聽弟弟一招呼,八爺也不站在窗子前麵搞對月臨風感慨萬千那一套了。
他被冷風吹了個透心涼後,也連忙關上窗子回來抱著手爐,把風渡瀟瀟的鶴氅也換成了大毛襖。
九爺看著八哥裹成熊,‘噗嗤’笑出聲來:“是啦,八哥,比起好看來,還是暖和要緊些——咱們也不是二十啷當歲隻愛風度的時候了。我還記得老十有一回跟咱們賭氣要風度,大冬天的就掛一披風,策馬狂奔,喝一肚子風第二天著了風寒,還腹瀉的起不來。”
想起少年意氣趣事,兩人皆是會心一笑。
那時候,兄弟間,爭的就是這點子麵子意氣。
這如今,就在掙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