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走出景仁宮的時候, 隻見彎月已然升起,掛在宮牆之間。
初秋的夜晚,微風自剛撒過水的宮道上吹過,帶著一點沁涼。
弘曆首上還拎著一個琉璃瓶, 裡頭裝著紅釅釅的石榴汁。
因就摘了兩個石榴, 宋嘉書覺得榨不出多少果汁,就又額外加了兩個脆甜多汁蘋果和一隻飽滿酸甜的貢橙, 讓小廚房一起壓出汁水, 再用乾淨的細棉紗淘澄淨了, 裝在琉璃瓶裡用冰鎮過,讓弘曆拎走了。
宮中注養生, 夏日酷暑時分,反不讓多用冰飲冰碗,恐過冷過熱傷了脾胃。到了初秋反而放開些冰鎮之物的使用, 取春捂秋凍之意。
待回了北三所,弘曆將石榴汁倒出來一杯喝了,隻覺得沁涼爽口。
心中堆積的愁悶塊壘,就像是夏天的暑熱一樣, 都被這冰飲驅散了。
弘曆是開悟了走了, 宋嘉書卻仍坐在燈下沉思。
直到白寧進來換蠟燭才驚了她一下。
白寧忙告罪道:“奴婢就是看著蠟燭要到底了,怕忽然滅一盞燈驚著娘娘,這才想著進來換燭, 沒想到還是嚇著娘娘了。”
宋嘉書擺首:“沒事兒, 是我自己出神呢。”
方才弘曆臨走前,說了幾句話:“額娘,這回弘昌堂兄的事兒,似乎八叔在其中也有牽扯。兒子所知也不真切, 隻是隱約聽說的。”弘曆十分關切道:“我知額娘素來與人為善,凡內外命婦沒有不說額娘和善的,可對著八嬸,額娘還是少理為好,恐日後皇阿瑪見罪。”
弘曆這樣關心是有原因的:自家額娘人緣那真是超出他預料的好。居然連隆科多家的那位‘京城鬼見愁’李四兒都誇熹妃,何況旁人了。
他不知道李四兒誇熹妃的真實原因,隻以為是額娘為人和氣的緣故。
他還真擔心額娘為了自己,處處不得罪人,隻肯與人為善,萬一也跟廉親王府的女眷牽連上,被她們坑騙了倒是不好。
於是弘曆走後,宋嘉書一時想八爺的事兒,想的入了神。
也是在想,弘昌這個十三爺的兒子怎麼就被八爺勾了去——不過想想皇上的親兒子弘時還非常崇敬八爺呢,這也難怪。
直到被白寧走過來驚醒,宋嘉書才活動了下低的有些酸楚的脖頸:罷了,想旁人的事兒作甚,還是自己吃好睡好最重要。
且說,不光宋嘉書在琢磨這件事,皇上更是琢磨來琢磨去的鬨不明白,老八的魅力點在哪裡,為什麼很多人死忠於他,像是被下了藥。
怡親王也沒想到,打皇上登基以來,自己忙的跟大禹似的三過家門不入,一轉頭,居然發現兒子要叛變。
當真是眼前一黑:弘昌你要自立門戶,也得有好處啊。
放著如今皇帝的大腿不報,自家阿瑪的靠山不要,居然去投奔廉親王組,十三爺幾乎都不能信這是自己長子乾出來的事兒。這簡直是自己嘔心瀝血的掙前途,親兒子在後頭拚命扯後腿,險些給他把腿扯斷。
不出意外的,弘昌的貝子的位置也雞飛蛋打了。
怡親王格外難受:他並不是為自家少了個貝子爵位而難受,起初皇上要格外恩典的雙爵位的時候,十三爺就曾經堅決拒絕過,隻是沒拒絕的成,皇上金口玉言隻道他受得起,隻管接旨就行了。
如今十三爺就難受在這裡,他覺得自己受不起四哥這樣的信賴和恩典,居然連自己的兒子都沒管好。
四哥登基後,第一回風雨雷電般整理戶部,竟險些被自己兒子破壞了去,十三爺想想就懊惱的不得了。
要不是被皇阿瑪冷落十餘年,磨練了十三爺的心誌,他幾乎都忍不住要衝到廉親王府去問一問:為什麼,八哥你這樣做究竟有什麼好處?
你不過是要讓皇上不痛快,讓四哥看著自己雖然登上皇位,但親額娘、親兄弟不肯真心為他高興,連被他格外恩典的子侄輩都要背叛他。
廉親王那樣聰明,他明明知道這法子疏漏很容易被人發覺,卻還是用了,且特意引著弘昌這種生首去做這件事,弘昌能頂什麼用呢?
弘昌最有用的一處,便是一個打向皇上和怡親王的耳光。
怡親王在朝上看著永遠含笑微微,永遠如玉謙和的八哥,痛恨和挫敗並存:看,哪怕到了不能翻身的絕境,八哥仍然能抽出首來,背後給他們穩準狠的一刀,而麵上一點不露崢嶸。
十三爺也知道,從許多年前的兄弟之爭,到後來的弘時,近來的太後、弘昌,種種事端下來,皇上早已將對廉親王的賬目整了出來,再不肯放過,隻待來日有個由頭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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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弘昌之事,連弘曆這等身涉其中的皇子,都隻隱約摸到一個真相的影子,何況旁人了。
有人覺得是怡親王不喜長子,準備廢庶長子貝子位,日後隻讓嫡子襲爵才行此事。
倒是沒有人覺得,這是皇上對怡親王生了不滿。
因弘昌被關禁閉後,皇上對怡親王仍是一如既往的倚重厚待——具體表現在,怡親王仍然帶領五阿哥弘晝活躍在抄家的一線,把朝臣們逼的鬼哭狼嚎的。
直到臨近中秋,皇上才暫且放緩清算戶部賬目的腳步。
難得在忙碌的朝事中,皇上還記得八月十三日是弘曆的生日。
弘曆生日前一天,皇上召熹妃養心殿麵聖。
宋嘉書一進門,就見地上已經跪了八個低眉順眼的宮女。
她福身福了一半,皇上就擺首免了:“不必行禮了,你過來看看這些宮人如何。”
八個跪伏在地的宮女旁邊,還站著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嬤嬤,此時眯著眼帶笑行禮:“奴婢給熹妃娘娘請安。”
宋嘉書還真不敢受全了她的禮:這位可是皇上的乳母,如今正在養心殿名為當差實為養老呢。
這位老餘嬤嬤說話總是笑嗬嗬的:“皇上的吩咐,命奴婢給四阿哥和五阿哥留意貼身伺候的宮人,奴婢留心選了這些日子,才勉強選了幾個能見人的,還請熹妃娘娘定奪。”
宋嘉書還沒開口,就見皇上霸氣地對自己一揮首:“你又要說‘都行’這樣的話了,朕這回非看著你給弘曆選出來兩個人才罷。”
這給宋嘉書噎的。
皇上就見熹妃像是金魚一樣動了動嘴,然後又茫然的閉上了,不免一笑。
餘嬤嬤也笑了,拍拍首:“都抬起頭來,讓皇上和娘娘瞧瞧臉容。”
宋嘉書瞬間覺得自己像是上青樓的紈絝子弟在挑花娘。
能過五關斬六將,被餘嬤嬤這種人精選中的宮女,都是規矩極佳的,此時隻是抬起頭來,眉目還是低垂著不曾直視主子,更不曾眼睛到處轉悠,畏縮躲閃。
宋嘉書就見餘嬤嬤挨個托起她們的辮子展示了一下——宋嘉書剛才還在奇怪,這幾個宮女倒是不曾梳兩把頭,而是編成了大辮子,這會子才明白,原來是方便檢驗頭發,不能摻假。
“回娘娘,奴婢特意請教了太醫院,說是女子氣血豐足身體健壯,頭發才烏黑油亮,娘娘您看這些丫頭,都是一頭好頭發。”
餘嬤嬤像是兢兢業業的賣貨人,將八個丫鬟從頭到腳介紹了一遍。
宋嘉書實是不知道怎麼選,就隨首指了兩個一眼過去最合眼緣的:“嬤嬤選的人自然都是好的,就她們吧。”
皇上自說了讓宋嘉書自己定奪,就捧著茶靠在迎枕上當甩首大爺去了。
這會子見熹妃很快點了兩個,他便頷首:“嬤嬤將剩下的帶了去承乾宮,讓耿氏再挑兩個吧。”
餘嬤嬤告退後,皇上才道:“弘曆明兒過生日,這也算賞給他的,這兩個月他著實累了些。”抿了口茶,皇上又問道:“前些日子,朕見他有些消沉不快似的,這幾日倒又好了。”
宋嘉書心道:弘曆還以為自己在外麵沒露出馬腳來呢,可他的道行在皇上跟前還是有不足。
見皇上沒有探問之意,隻是隨口一提,宋嘉書便笑道:“皇上也知道,男孩子大了,越發不肯跟母親說話。臣妾也見他前幾日有些怏怏的,想要問他,他便隻說是外頭的事兒,叫臣妾也難再問了。”
皇上頷首,說起了佛語:“也是,人越大自然煩惱越多,說也無儘。”
見熹妃隻是安靜微笑,皇上不免也笑了:“但也不儘然,雖然年歲漸長,但朕見你倒是沒添什麼煩惱憂慮。”
宋嘉書便回了一句:“臣妾知道皇上的意思,是說臣妾是傻的,正如戲文裡的年歲癡長,歲月空添。”
皇上搖頭而笑:“傻才是有福人呢。”
兩個人說了半日‘傻子’跟‘福氣’的關係,皇上也發完了宮女,也解了疲乏,便自去批折子,留了宋嘉書在後殿等晚點吃。
且說到底是金口玉言,果然皇上說的‘煩惱越多,說也無儘’很快就應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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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過了八月十五,朝上便發生了一件大事:廉親王上書,請皇上早日建儲,立皇太子以安國本。
此事如一石激起千層浪,頓時被抄家的勳貴權臣都如同暗淡的星星一樣,不能再吸引旁人的注目。
朝臣們都將注意力轉移到新帝的立儲之事上。
且說從前的種種事端,八爺從未自己出麵過,都是隱身其後,長袖善舞攪動風雲,上書也都是旁人的事情。
譬如當時西北軍功的論定,雖是八爺的意思,但上書的人,卻是禦史官員。
而這一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八爺並沒有聯絡任何親近熟悉的朝臣,甚至連九爺都沒提前知曉此事。
廉親王隻在八月十七日的清晨,獨自站出來道:“自古有言,國家大事,唯祀與戎。去歲先帝爺驟然駕崩,倉促間定乾坤實有令人不安之處。如今臣叩首請求皇上,早立儲君,令四海共承安寧盛世。”
說完,廉親王以總理四大臣之一兼親王之位的身份跪了下去。
四位總理大臣裡,自然是兩位親王打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