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曹佳氏說起母家搬入京城的住所, 見熹妃娘娘似乎意味深長的頷首,就有點如坐針氈。
其實宋嘉書是對現今京城有什麼街道,什麼地段什麼房價都不清楚, 才隻能緩慢的點頭。
聽曹佳氏說什麼蒜市口的房屋,她更是腦子裡沒概念, 於是點頭後便隻道:“有你們府上照料,想來曹家日子也過得去。”
曹佳氏卻不知熹妃是不了解房價, 還以為熹妃是故意這樣說, 不免一低頭,笑容帶了些苦澀的意味:“熹妃娘娘, 並非臣婦不肯照顧母家,讓他們住在蒜市口那等市井之地。而是家兄既然已無官職,便是住在京城官宦雲集之處,也隻是圖增負擔而已。”
宋嘉書剛想開口, 曹佳氏卻似乎是苦悶久了無人訴說,已經開了話匣子繼續說下去了:“而且臣婦到底是平郡王府的人——福彭這孩子小小年紀擔著一府, 擔子本就重。每回皇上開恩給了他什麼差事, 他都是寧可不吃不喝也要做好的。這般拚命自然是想著重振門楣, 讓平郡王府恢複祖宗時的榮光。”
“臣婦這做額娘的, 本就幫不上忙也罷了, 如何能拖他後腿呢?”
“今歲他外祖家遭抄家,福彭已然麵上無光, 肯周旋著讓抄家時曹家少受些緝拿關押的苦楚, 能保全全家的性命,便已經是這孩子孝順了。我實在不忍給他再增麻煩。”
“且我的母家至今虧空未清,還欠著朝廷的銀子,得子子孫孫還下去, 自然也不能吃住精細,否則豈不讓皇上更加動怒……”
宋嘉書溫聲打斷不停說話的曹佳氏:“你有你的苦衷。”
曹佳氏一時差點落下淚來。
是啊,她這麼多解釋,未嘗不是於心不安的掩飾。在母家和兒子前程之間,她終於放棄了幫扶母家,狠心不顧曹家來保全自己的兒孫。
她不免想起父親。
其實她這個王妃的尊榮,未嘗不是父親曹寅一輩子伺候康熙爺換來的。可如今父親去後,她卻隻能舍棄母家不管。
見曹佳氏這般情狀為難,宋嘉書也知道為何曹雪芹為何有著一個王爺表兄,王妃姑母,但曹家還是落到“舉家食粥果腹”的地步了。
曹佳氏說到這裡,索性也不怕丟臉了,直接道:“且皇上下旨抄家的罪名之一是不敬——年初江寧織造送進宮的石青色龍袍,居然因緞子工藝不佳而落色了,皇上自是惱怒。有這個罪名在,平郡王府實在不敢沾手。”
宋嘉書頗為無語:這可真是……皇上都看你家不順眼了,還不瞪起眼睛來好好當差。雍正爺是什麼脾氣,那真是精益求精,連狗窩都得是圓圓滿滿的,曹家倒好,給他老人家弄個褪色的龍袍,這真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了。
曹佳氏其實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兄長要是有父親的體麵,也就算了,當日曹寅彆說把龍袍染褪色,就算虧空兩三百萬,康熙爺也會主動給他遮掩,可這會子沒了這個金剛鑽,實在應該謹慎些的。退一萬步講,彆的東西差些也罷了,怎麼能給龍袍弄成個褪色呢。
話說到這兒,宋嘉書也不好繼續問下去了:連曹佳氏都不能伸手幫扶自己的母家,以至於曹家現在舉家擠在鬨市裡的兩間房子內,旁人就更不能管了。
或許是命運定了的軌跡,必得有先富貴後苦難的歲月,才能誕生千古巨著。
這要是紅樓夢讓自己蝴蝶沒了,宋嘉書的悔恨肯定僅次於把乾隆帝蝴蝶沒了。
曹佳氏今日似是敞開了心扉,說到後來還很是落了兩滴淚。
最後擦著眼淚道:“不怕熹妃娘娘笑話,其實出身包衣,從來是我與阿瑪的痛楚。”
“棗梨歡罄頭將雪,身世悲深麥亦秋。人群往往避僚友,就中唯感賦登樓。”
“這是我做了福晉後,阿瑪有一封家書裡,夾雜著寫下的詩。那時候我們曹家在江南已是風光無限,雖說織造的官不大,但娘娘也知道因其可直接上達天聽,所以是官小但位重,江南的一二品大員也要畏懼阿瑪手裡一支筆,麵上都是客氣的。可阿瑪又是包衣,凡見了旗人也要正經行禮,自稱奴才。”
曹佳氏笑容淒涼:“這官職就像我們一家子一般,又是風光又是卑微。阿瑪出門的時候,就總是躲避著同僚,隻盼著旁人都不要看到自己才好。”
曹佳氏關於包衣的這一番感慨,宋嘉書聽來其實頗為觸動。
她對包衣人家了解的不多,宮中妃嬪,基本都出身滿蒙漢三旗。
倒是高氏再來請安的時候,宋嘉書想起她出身內務府包衣,就問起她的成長經曆來。
誰知高氏歡歡喜喜道:“妾身從小日子就過得很好,阿瑪在內務府做事,家裡常有些新鮮的玩意兒,吃穿也從來不缺。”
說起小選入宮,高氏也絲毫不委屈,還很有點得意道:“選秀的時候,同在一屋子住的旁人,都被分去各宮伺候茶點了,唯有妾身,因為認識字會讀書,就被嬤嬤們挑去整理後宮中冊文及各種書錄,十分清閒。”
還特意跟宋嘉書強調一下:“熹妃娘娘,臣妾一天茶盤子都沒有端過。”
宋嘉書不免莞爾,捧了捧場:“好。”
高氏見此,越發帶著一種明亮的喜悅道:“之後皇上恩典,妾身就入了重華宮。四阿哥待妾身也極好,彆說責罰了,對妾身從來都沒說過一句重話。”然後她還給自己總結了一下:“可見妾身這一世命好。”
宋嘉書心道:彆說弘曆了,我對這姑娘都一腔憐愛好不好。
想想活的通透看得明白卻痛苦寥落的曹寅父女,再看看眼前無憂無慮的高氏。
再想到近來聽聞朝上之事,皇上將年希堯再次複職,讓他回內務府繼續接手造辦之事。
宋嘉書不免感歎:當年人人都說,年羹堯是年家的龍鳳,反而是身為長子的年希堯沒出息沒本事,隻會做點工匠之事,不如弟弟半分。
可到頭來,年希堯卻能有平安。
宋嘉書不免想起蘇軾贈與兒孫的詩詞:“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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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宋嘉書見高氏日日過得似乎幸福的冒泡,不免將弘曆叫了來想要囑咐兩句。
在這個時代來看,所有嫁到愛新覺羅家當福晉的姑娘都是壓力頗大的——沒進門前,阿哥們都有了正經的妾室,還都是禦賜的,輕易動不得。
宋嘉書希望弘曆,總不要做出什麼讓富察氏難堪的事兒來。
隻是當弘曆來了,麵對一個長大成人的兒子,宋嘉書卻不知該怎麼說了,醞釀一回才旁敲側擊道:“前日高氏來請安,說起你待她極好,重話都沒有說過一句,可見你對高氏很滿意。”
宋嘉書就見弘曆露出了一個又無奈的笑容來:“額娘,兒子便是說了什麼隱喻提點的話,她也聽不懂的。”
宋嘉書:……
弘曆便道:“兒子原想著暫時將重華宮的瑣事叫她管兩日,但後來看她行事,又覺得她能管好自己從高家帶來的兩個侍女就已然是極好了。”他臉上露出了一點不解:“兒子在前朝也與高氏之父來往過,知那是個難得的妥帖精明人,實不知高氏竟是這個性情。”說完又搖頭笑道:“倒是頗可解頤。”
宋嘉書也笑了。
弘曆便道:“額娘特意叫兒子來的意思,兒子也明白。額娘隻管放心,明年入宮的富察氏是兒子的正妻,也是皇阿瑪為兒子挑選的最合適的福晉。”
宋嘉書:這孩子在忖度人心上真是從小就有的天賦,這都會搶答了。
既如此,她便道:“咱們母子私下裡說句大不敬的話,額娘實不想你與福晉的夫妻相處,落到你皇阿瑪和皇額娘這個樣子。”
弘曆深深點頭:“額娘教誨兒子明白。也從不想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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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這一年中秋的時候,弘曆仍舊來景仁宮親手摘石榴,不同的是,這回他還帶了高氏來。
高氏見四阿哥親自上樹,便非常詫異,忍不住圍著樹轉了好幾圈,跟著尋弘曆的身影。
其間還因為隻抬頭忘了看腳下差點絆倒。
之後她還幫著一起撿弘曆扔下來,卻沒被小太監們用帳子摟住的石榴。
待到白寧帶著宮女把石榴一一擦拭去塵土,再按著品相好壞、個頭大小全部擺好時,弘曆已經換過了外頭的衣裳,洗過了手臉,過來安排石榴了。
總共不到一百個石榴被他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除了按著舊例,悄悄給景仁宮留下兩個好的外(這兩個已經被白寧收起來了),皇上、皇後處自然是最尖兒的那一份,其次便是弘曆準備親自送去給怡親王的一份。其餘便是按著往年的分法,有和太妃這種當年養育過弘曆的康熙爺妃嬪,有耿氏這種庶母的,有弘晝福惠這種兄弟的,再有就是上書房的老師等人。
今年弘曆倒是還特意勻了一份出來,是要送到富察家的。
且說弘曆分的時候,高氏就在旁邊。
宮人們將阿哥分配的石榴小心翼翼裝到早就備好的小竹籃裡,竹籃裡頭已經墊了錦緞,到時將錦緞一打包,外人也看不出裡頭有幾個。
高氏就在負責打包的工作,聽到這一籃是給富察家的,她也沒什麼反應,仍舊是十指紛飛,打了個漂亮的結出來。
倒是弘曆特意與她說了一句:“即是中秋佳節,你不是打了幾個玉兔狀的平安扣嗎?不如也叫人一並帶出去,算作提前奉給福晉的。”
高氏笑著點頭:“好啊,我回去再打兩個,湊成八個送給福晉。”
宋嘉書莞爾。
弘曆帶了高氏來,也是為了安自己的心,表明自己不會顛倒妻妾,也會讓高氏敬重福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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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了中秋佳節,凡是收到石榴的人家,命婦們拜見過皇後娘娘,便也來景仁宮道謝。
其中又以富察一族的人,來往景仁宮更加名正言順些。
宋嘉書也很快送走了其餘的命婦,隻單獨留了富察一族兩位夫人:富察氏的生母李榮保之妻和馬齊之妻。
馬齊之妻與宋嘉書倒是更相熟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