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在朝廷即將出版官方文物《大義覺迷錄》時, 宋嘉書也提前拿到了一本。
她倒想看看,曾靜給雍正爺擬了哪十條罪名。
一打開,當頭就是“謀父、逼母”兩條, 就已經是將皇上置於不孝之地,再往後“弑兄”“屠弟”說的就更直白狠辣了。
宋嘉書算了算皇上的兄長和曾靜傳播謠言的時間, 那時候誠親王還沒出事呢,就算現在誠親王也沒死, 那這個弑兄說的就是廢太子了?那就自己所知, 皇上確實是冤枉的。
後麵就是些個人問題了,什麼“貪財”、“好殺”, 其中一條“淫、色”宋嘉書覺得就是被拉來給十條湊數的,當今的後宮數量放到哪朝哪代都算不上好色。
直到看到“酗酒”這一條,宋嘉書自己都有點心虛:感覺這條跟自己也有點關係呢。
她掩上書不再看,隻剩下一個疑問:就這, 曾靜居然還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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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弘晝也拿了《大義覺迷錄》的樣刊來找弘曆。
“四哥, 皇阿瑪新出的書……”弘晝說完, 卻見四哥立刻後退了好幾步。
弘曆表示:彆讓我看到這本書, 我血壓受不了。
見他如此抵抗, 弘晝也不走, 反而還坐下了,笑嘻嘻道:“四哥你看看嘛, 皇阿瑪把那個鄉野教書郎所有的誣陷之語都駁了回去。你不知道, 這人也委實可恨,聽了的流言蜚語就寫了到處去傳播,一問他是怎麼知道的,原來是大路邊上聽來的, 你說氣不氣人?”
弘曆臉色十分不好看,隻道:“但皇阿瑪何等身份,天子至尊,如何要去跟鄉野村夫對口?”這當真是自降身份。
弘晝反而是有些理解自己親爹的:“要是有人這樣冤枉我,我非要跟對方當麵鑼對麵鼓對峙個明白,然後讓他給我道歉,讓世人都明白我冤枉了才罷休!”
弘曆不免感慨,其實在性情方麵,弘晝才是跟皇上真正像的那一個。兩個人都是不能吃委屈,不能受冤枉,必要跟人掰扯明白,讓旁人都認錯才好。
弘曆無奈道:“弘晝,你有沒有想過,知人知麵不知心,要是所有人都迫於你的地位,當麵跟你道歉,當麵承認你對了,但隻背後繼續傳流言蜚語繼續中傷你怎麼辦?”
弘晝有點愣:“怎麼能呢,隻要證據確鑿,隻要辯白明白,他們就會知道真相……”
弘曆:……彆說好幾件事的真相就在土裡埋著,比如八叔、九叔等人,就算皇上真正冤枉的幾條,旁人也不願意信的。對於漢人來說,被滿人統治便是不得已,能有機會光明正大討論滿清皇室是件多令人興奮的事情啊。
弘晝自己琢磨不出來,就問道:“那四哥,你說,怎麼才能還皇阿瑪公道呢?”
弘曆歎口氣:“現在嗎,現在沒有法子了。”在弘曆心裡,最標準的解決辦法,就是早在最開始,殺了曾靜及涉案人員,殺一儆百乾脆了事。
弘晝比皇上不同的一點是,他心中沒那麼多正事,很多事情緒過去還能笑嘻嘻,於是這會子就安慰弘曆道:“四哥,你往好處想,皇阿瑪這回是認真要澄清這些流言,並不是兒戲。便是書本是朝廷出的,百姓未必信,但曾靜本人還是個活生生的人證哩,由他去跟人分說,便可作證。”
弘曆生出一種很不詳的預感來:“什麼?都辯駁完了,皇阿瑪還不殺曾靜嗎?”如此大逆不道,給皇上定了十條大罪,冤枉皇上殺父殺母,還意圖反清複明造反的罪人,居然還不殺了他?
就見弘晝滿是無辜的搖頭:“怎麼能殺了他呢?他還有用呢。四哥,皇阿瑪的意思是,讓兩個侍衛跟著他,叫他全國各地去懺悔認罪去,讓天下黎明百姓都聽一聽真相。”
弘曆:……
“四哥!你還好吧!”弘晝第一回見弘曆臉色蒼白到發青,甚至搖搖欲墜要暈過去的樣子,連忙伸手攙扶。
弘曆抓住弘晝的手,不可置信問道:“你的意思是,皇阿瑪不但不殺曾靜,還派人保著他,讓他全國各地轉悠講書去?”
那年羹堯真是死不瞑目:我就在杭州城門前演講了不到五場,就被拎到京城砍了,同樣的行為,為啥曾靜就可以帶薪旅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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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曆實想不到皇阿瑪居然行此事,不得不去景仁宮求額娘了:“若是旁的,兒子真不願額娘違逆皇阿瑪的意思。可這件事,不但關乎皇阿瑪的千古名聲,也關係到整個皇室的顏麵。”
說完就見額娘還是很冷靜的坐著。
“弘曆,你皇阿瑪是郎心似鐵不會回頭的。”
宋嘉書看的明白皇上的心思:在皇上心裡,自己是嘔心瀝血為國為民的,那為什麼會被誤解,為什麼會被中傷?他不接受,所以這回皇上就是不準備暴力解決,而是要讓人發自內心的認同自己。
而且皇上心裡還有一樁痛苦,若他被世人誤解,罵成這樣,跟著他的怡親王自然也免不了。
皇上想想就不能接受:十三弟為了這個國家嘔心瀝血,連命都付出去了,若連死後英名都保不住,那他這個皇兄也太無用了。
待聽額娘開解完畢,弘曆不由無奈,他不是不能理解皇阿瑪的心思,但他真不認同皇阿瑪的做法,在他心裡,真理從來不是越辨越明,而是生殺大權。
宋嘉書熟知皇上,自然也更摸得清弘曆的想法,這父子倆,也終於走到了根本政念不合的那一日。
弘曆還想弱弱的掙紮一下:“可額娘……”
宋嘉書攤開兩隻手:“就兩個選擇你自己來做吧:一個是你看重的皇室顏麵,一個是你自己將來的皇位。”
弘曆瞬間啞然:明白了,管什麼皇家顏麵啊,我還是先管好我自己吧。
曆史就像是一個圈。
弘曆現在的體會,就是康熙晚年,雍親王的體會。那時候雍正爺看著皇阿瑪的舉動,比如給曹家擔保,直接免了二三百萬兩銀子的虧空等事,真是給他憋得啊,恨不得當場跳出來反對。但事到臨頭,為了自己的皇位,還是要忍。
其實弘曆一路走來,雖然穩重隱忍些,但從未有過這樣憋屈的時候。這也是他第一次特彆切身的體會到,皇阿瑪與皇上的區彆。
他想起當年陪二伯去祭拜景陵,回京的路上,二伯就說起,皇上先是皇上。
當年二伯也是因想要反對皇瑪法的的政事,而引發了父子間第一回的猜忌。太子爺覺得該改革吏治,而皇上覺得,太子爺是要向皇位發起換位申請。
弘曆有許多的配飾,如今卻還是將二伯生前贈予他的扳指取出來帶上,借此來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轍。
弘曆默默祈禱:我現在隻想趕緊再發生一件大事,能撇開皇阿瑪的心思。
要他說,還不如皇阿瑪陷在對十三叔的傷痛中呢,建建賢良祠,寫寫悼念的文章,也比如今這樣,逮著個曾靜使勁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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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弘曆祈禱也無甚用處,接下來的時間,皇上還是認真出版了刊物,並讓曾靜帶上出京城各地辦講座去了。
這一折騰,就足有三四個月。
這時候,皇上的心思才轉回後宮來,待頒金節前,召太醫來問皇後的病情。
因皇後娘娘差不多是去年年底跟怡親王一起病下的,如今怡親王已然在端午過世,然後中元節、中秋節已過,眼見得都到了十月份,再就要過年了,皇後的病居然一直起起伏伏未見好全。
如今宮裡既沒有太後,也沒有太子妃,連皇貴妃也沒有一個——比起康熙爺年間,宮裡能說了算的主子太多,下人們不知拜哪個山頭,如今宮裡,在皇後病倒後,卻苦於沒有說了算的人。
好在皇後娘娘剛進宮那一年,曾經將所有的宮規整理了一遍,發份例都能精確到日。雖然當時的本意,主要是為了卡貴妃,但如今看來,皇後娘娘當年將宮務弄得分外細致,還是很有先見之明的。
此時哪怕她精神好的時候少,病著的時候多,宮中也一直有舊例可循。
也是皇上這一年心情極差,再沒人敢太歲頭上動土的緣故——這會子犯了錯,前年能打個二十板子就了了的,現在基本就得打到升天。
重罰在前,宮人們的自我約束能力就強了很多。
兩相加持之下,宮裡至今也沒有亂了窩。
而諸如逢年過節需賞賜內外命婦等急需處置的事兒,皇上就都讓內務府報熹妃,這半年多也就這般對付下來了。
連著中秋節都是如此。
可如今頒金節,是滿族的誕辰活動,皇後再不能出席,熹妃是實不能代勞的。
皇上便宣太醫院吳院判,問及皇後病情如何,怎麼拖延纏綿至今不能痊愈,問皇後何時才能好全。
吳院判戰戰兢兢報皇上:彆說好全了,經過大半年的診治,皇後娘娘的病情還有些加重了。
皇上當即動起氣惱來:“朕自兩年前,升你為院判,叫你保怡親王的安危你保不住,這原不是你的長項,朕也寬恕了你。如今你卻連最擅的婦兒之症也全然做不好。既如此,很不用在宮裡當差了。”
當即把吳院判罰到牢裡給犯人看病去了。
據說這還是怡親王生前,曾替吳院判求過情的緣故,皇上才沒把他‘哢嚓’掉。
耿氏便私下道:“吳院判的醫術其實當真不錯,隻是大夫是治病救人的,又不十殿閻王,如何能將人撈回來呢。”
宋嘉書點頭:“皇上隻是深恨人力不能及罷了。之前咱們都吃過吳太醫的方子,也算有些醫緣,也不好見他受苦。我便也問過弘曆,皇上雖是將他罰去刑部牢獄,但並未革了他太醫院的名錄,且刑部官員們知他醫術好,都頗為禮待,並沒受什麼苦。”
對普通官員來說,寧可得罪上司,也不願意得罪一個醫術高超專治婦兒的太醫,說不得哪一刻家裡就有人要救命呢。
吳太醫的日子,據說過得比在宮裡還滋潤,而且心情也放鬆了,起碼腦袋沒有危險了。